手机还贴在耳边,苏棠的声音像从很深的井里浮上来。
“我在回来的路上。”
我说完这句,手还在抖。风从巷口灌进来,把我的袖子吹得贴在手臂上,冷得像一层湿布。我低头看自己手指——指甲缝里还沾着地窖的灰,蹭不掉。王素芬说的那些话,一句句在脑子里撞:女儿要手术、钱、没得选……她眼里的泪是真的,可那双手,从来没抱过我三岁光脚在天井玩水的样子。
我迈步往前走,脚底踩到一块碎玻璃,咔的一声。
巷子空了。那个穿蓝白条纹病号服的女人,已经不见了。就像她从来就没出现过。只有地上那张护工证,边角被风吹得微微翘起,像一张没人要的车票。
我弯腰捡起来,翻到背面。手写一行字:**市精神卫生中心·特殊陪护组**。下面印着编号:0427。
和我妈骨灰的编号一样。
我喉咙发紧,把证件塞进裤兜。钥匙还在另一侧口袋,沉得压着大腿。它不再像墓碑了。它就是块废铜。
桥还没到,我就看见了光。
河面上浮着一层薄雾,桥栏杆上挂着几串彩灯,红黄蓝绿,是夜市摊子用的那种。底下停着一辆白色直播车,侧面喷着“苏棠·疗愈时刻”几个字。镜头支在外面,黑乎乎的眼对着桥心。
她就站在那儿,背对着我,穿着米色风衣,头发扎成低马尾。手里捧着个保温杯,热气往上飘。
我没走近。站在桥头石墩后面,看着她侧影。
她抬手按了下耳麦,说了句什么。镜头亮了红灯。
“……今天这期,不讲方法,也不教断舍离。”她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比平时慢,也软,“我想说一个故事。关于一把钥匙。”
我靠在石墩上,水泥的凉意透过衣服渗进来。
“有个女孩,从小就听妈妈说,钥匙在你心里,但你还没准备好开门。”她顿了顿,望着河面,“她找了十几年。翻过所有抽屉,撬过门锁,甚至梦见钥匙长了腿,自己跑了。她以为,只要找到它,就能回家。”
桥下的水轻轻拍着桥墩。
“后来她才知道,那把钥匙,从来就不是用来开门的。”苏棠转过身,正对着镜头,“是她不想走出来。”
我闭上眼。
“她被困在八岁那年的夏天。那天她妈说要走,没回头。她追出去,只看见门缝里掉出半截钥匙。她捡起来,攥了一整夜。第二天,外婆说,你妈走了,别等了。”
我睁开眼。她看着镜头,可我知道,她在等我。
“可她不信。”苏棠声音低下去,“她觉得妈是被人关起来了。她每年生日都在井边放一朵花,因为妈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井口。她拍了三百多张门的照片,每扇都像家。她甚至……错过了最重要的人的最后一面。”
我往前走了一步。
她没动。
“她不是冷漠。”苏棠说,“她是怕。怕一旦接受了妈妈真的走了,那她这么多年的坚持,就成了笑话。怕她翻过的每一个角落,流过的每一滴泪,都是疯的。”
我走到她身后五米处停下。
“可她不知道,有人一直在找她。”苏棠终于转头,看向我,“不是为了直播,不是为了流量。是为了告诉她——你没疯。你只是太想她了。”
镜头红灯还亮着。
我没说话。
她把保温杯放在桥栏上,走过来。一步,两步。风把她的衣角吹起来,露出里面的毛线裙——是我去年冬天送她的,枣红色,织了麻花纹。
她在我面前站定。
“你手里那把钥匙,”她说,“还能扔第二次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铜的,刻着“林宅1987”。边缘已经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摩挲过。
“王素芬说,陈秀兰雇她演的。”我声音哑,“胶片是假的,疤是画的,连那双鞋……都是从我家偷的。”
苏棠点头。
“可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我抬头看她,“我明明知道是假的,可当她抱住我,说‘妈妈没走’的时候……我还是想信。”
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想跪下来,喊她一声妈。我想让她摸摸我的头,说‘晚舟不怕’。哪怕一秒,我也想当个还有妈的孩子。”
苏棠盯着我,眼睛有点红。
“那你为什么不信?”她轻声问。
“因为我爸的日记。”我从内袋掏出本破旧的本子,封面脱了胶,“昨天在红木盒夹层找到的。他写,1987年6月3号,火灾当天,他抱着我冲出来,我妈没出来。消防员姓陈,是他小舅子。他后来查过,火是人为的,油泼在楼梯口。”
我翻到一页,指给她看。
纸上字迹潦草,墨水晕开:
“她说要把房子留给晚舟。她们不肯。她说她不走,可她们说她疯了。那天晚上,她被绑走了。我赶到时,只看见井盖开着,一只拖鞋在旁边。他们说她自焚了。可她最怕火。”
我合上本子。
“陈秀兰不是外婆。她是我妈的表姐。当年联合弟弟,伪造死亡,霸占房产。我妈……可能真的死在井底,或者更早。”
苏棠没说话。伸手想碰我脸,又收回去。
“那你现在……想怎么办?”她问。
“我想挖。”我说。
她皱眉。
“井底第三块砖,松的。”我重复那个女人的话,“她说,挖开。”
“可那是证据现场!警察已经封了!你不能——”
“我不信警察。”我打断她,“我妈失踪,当年没立案。房产过户,手续齐全。他们有三十年的时间抹干净一切。我要自己挖。”
苏棠盯着我,忽然笑了下,不是开心,是疼的。
“你还是这样。”她说,“一旦认定的事,谁都拉不住。”
“那你当初为什么走?”我突然问。
她一怔。
“因为你让我滚。”我看着她,“苏棠父亲走的那天,我没去葬礼。你打电话,我说‘我不懂怎么安慰一个我从未拥有过父亲的人’。你说我自私、冷血、拿创伤当借口。最后你说,‘林晚舟,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只在乎你那个死掉的妈。’”
她嘴唇动了动。
“然后我说,”我声音更低,“‘那你滚。’”
夜风穿过桥洞,发出呜呜的声。
“我不是不在乎你。”她终于开口,“我是……撑不住了。你每天凌晨三点还在翻老照片,床头摆着七个空药瓶,说梦话都是‘妈我找到钥匙了’。我去医院,医生说你有急性应激反应,建议住院。我求你去看医生,你说‘他们要洗掉我的记忆’。”
她眼眶红了。
“我父亲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别怪晚舟’。可我还是怪了。我恨你,因为你替我逃掉了告别。我更恨我自己,因为我连恨你的资格都没有——你比我痛得多。”
我胸口像被锤了一下。
“所以我走了。”她说,“可我没删你。我偷偷看你动态,看你接婚礼摄影,看你拍的每一张门。我资助你摄影展,是因为那组《家的轮廓》里,有一张是我家的门。”
我猛地抬头。
“是你?”
她点头。
“我以为你会看到署名。”她苦笑,“可你没看。你只写了句‘有些门,永远打不开’。”
我喉咙发紧。
“所以这次,”她看着我,“我不想再逃了。你要挖,我陪你。”
“这不是陪你。”我说,“这是违法。”
“那就违法。”她往前一步,离我更近,“你一个人下井,我会疯的。你要是出事,我连后悔的地方都没有。”
我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不是香水,是护手霜,橙花味,和王素芬围巾上的味儿一样。可她的体温是真实的。她就站在这儿,呼吸和我之间只有半米。
“苏棠。”我叫她名字,“你不怕我疯吗?”
“怕。”她点头,“可我也怕,如果你不疯这一场,就永远走不出来。”
我们对视着。桥下的水声,远处夜市的叫卖,直播车的机器嗡鸣,全都远了。
她伸手,轻轻握住我拿钥匙的手。
“一起。”她说。
我手指蜷了蜷,没挣开。
她牵着我,往桥另一头走。直播车还亮着,镜头红灯一闪一闪。她拿起对讲机,说了句:“关设备,撤人。”
工作人员从阴影里走出来,收镜头,拆灯。
“你不播了?”我问。
“播完了。”她说,“最后一句,我已经说给该听的人了。”
我们沿着河岸往回走,方向是林巷七号。月亮出来了,照在河面,碎成一片片银。
快到巷口时,她突然停下。
“等等。”她从包里拿出个东西。
是把新钥匙。不锈钢的,还带着工厂的油光。
“我让人配的。”她说,“你旧家的锁芯换了,这把打不开门。可我想……你也许需要一把新的。”
我接过,沉,但不压心。
“不是替代。”她轻声说,“是陪你,把旧的埋了。”
我没说话,把新钥匙放进另一个口袋。
巷子到了。七号院门虚掩着,像在等我们。
我们没开手电。摸黑走到井边。井口黑洞洞的,风从底下往上吹,带着土腥味。
我趴在地上,伸手探进井壁裂缝。石棱刮手,但我摸到了——第三块砖,边缘松动,能抠动。
我回头看向苏棠。
她点点头。
我用指甲抠,用钥匙撬,砖一点点移开。土簌簌落下,露出个拳头大的洞。
我伸手进去。
指尖触到东西。纸?布?
我慢慢掏出来。
是个塑料袋,密封的。里面是一卷胶片,还有一张纸。
我打开手机照明。
纸上只有一行打印字:
**“第十七次记忆回溯终止。患者情感波动超标,建议暂停实验。”**
下面盖着章:**市精神卫生中心·特殊研究项目组**。
胶片标签写着:**“林晚舟·童年重构·最终版”**。
我手指发抖,把胶片举到光下。
不是影像。
是空的。透明的底片,什么都没录。
“他们在抹掉你。”苏棠低声说,“所有你‘看见’的,都被定义为幻觉。他们不想留下证据。”
我盯着那卷空胶片,忽然笑了。
“可他们忘了。”我说,“我还有自己的眼睛。”
我把胶片塞回袋子里,放进背包。然后,我拿起那把旧钥匙,走到井边。
我蹲下,把钥匙放进那个洞里,用土盖上。一块块把砖塞回去,压实。
做完,我站起来,拍拍手。
“你埋了它?”苏棠问。
“嗯。”我说,“它完成了任务。”
她看着我,忽然伸手抱住我。
很紧。像要把我嵌进她身体里。
我没动。手垂在身侧。
“晚舟。”她把脸埋在我肩上,“你答应我,别再一个人扛了。”
我慢慢抬起手,轻轻搭在她背上。
“好。”我说。
她没松开。
远处,巷口传来脚步声。
我们同时回头。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那儿,手里拿着平板,胸前挂着工作证。
她看了我们一眼,转身就走。
我追出去。
她走得不快,但坚决。我追到巷口,拦住她。
“你是谁?”
她抬头。三十多岁,脸色苍白,眼睛下有黑圈。
“市精神卫生中心。”她出示证件,“李医生。你是林晚舟?”
我点头。
“你母亲的治疗记录,我们收回了。”她说,“那是机密文件。”
“治疗?”我冷笑,“你们管这叫治疗?让我相信我妈活着,再让我亲手把她‘杀’死一遍?”
她眼神闪了下。
“你母亲……确实没死。”她低声说,“至少,在项目开始前,她还活着。她是我们第一位志愿者。她想见你,可她出不来。我们用她提供的资料,构建场景,试图让你接受现实……可你每次都会崩溃,回到起点。”
我脑子嗡的一声。
“所以……那些记忆,那些井边的花,那些纸条……”
“是她写的。”李医生说,“她求我们,至少让她‘出现’一次。最后一次。”
我呼吸停了。
“她现在在哪?”
“三个月前,她走了。”李医生低头,“癌症晚期。临终前,她让我们继续项目。她说,‘如果他不能走出来,就让我一直活着,哪怕在梦里。’”
我站在原地,像被钉住。
“她留了样东西给你。”李医生递来一个信封。
我没接。
她放在地上,转身走了。
信封是淡蓝色的,上面写着:**给晚舟**。笔迹颤抖,但熟悉。
是妈妈的字。
我蹲下,没敢碰。
苏棠站在我身后,轻轻扶住我肩膀。
风穿过巷子,吹起信封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