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雪像裹着尸骸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屋顶和街巷上。
寒风卷着冰碴子,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割肉,呼啸声里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腥气,和大年夜里富人家飘出的烤鹅香气格格不入。
街角的阴影里,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的破围裙磨得露出了线脚,兜着的不是寻常市集上卖的那种松木条火柴,而是一把把泛着死白色的、透着诡异光泽的东西。
火柴杆是用敲碎的骨头磨成细粉,再浇上黏稠的石油,反复揉捏压制而成的,凑近了闻,能嗅到一股骨灰混着石油的怪味。
火柴头更邪性,是用尸油调和一些助燃材料,搓成的一粒粒暗红色小疙瘩,在雪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是凝固的血珠。
这是她那早已过世的、曾在殓房打过杂的爷爷留给她的东西。爷爷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声音哑得像破锣:“这火柴不是给活人用的,划着了,能看见死人……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碰。”可爷爷没说,这火柴要怎么卖,更没说,要是卖不出去,嗜酒如命的爸爸会怎么揍她。
小女孩的脚趾早就冻得失去了知觉,红肿的脚面上裂开了一道道血口子,渗出来的血珠落在雪地里,瞬间就凝成了暗红色的冰碴。她穿着一双妈妈生前的大拖鞋,早就跑丢了一只,另一只也磨破了底,雪水灌进去,冻得她骨头缝里都疼。
富人家的窗子里飘出烤鹅的香气,暖黄的灯光映着圣诞树的影子,玻璃窗上贴着漂亮的窗花,偶尔能听见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
小女孩饿得肚子咕咕叫,前胸贴后背,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可她不敢靠近那些亮着灯的屋子。她试过,昨天她敲开一家面包店的门,想问问能不能用一根火柴换半块干面包,结果被店主拿着擀面杖赶了出来,骂她是“带着晦气的小叫花子”。
“卖火柴咯……谁买火柴……”她的声音又轻又哑,被寒风一吹,就散了,连自己都听不清。街上的行人裹着厚厚的大衣,脚步匆匆,没人愿意多看她一眼,更没人愿意买她那些看着就透着邪气的火柴。
夜色越来越浓,雪越下越大,小女孩的身子越来越冷,冷得她牙齿不停地打颤,浑身都在哆嗦。她不敢回家,爸爸说过,要是一根火柴都没卖出去,就把她的腿打断。
她蜷缩在墙角,把冻得发紫的小手拢在嘴边,哈出的热气刚飘到空中,就被寒风撕碎了。
“就划一根……就一根……”她咬着冻得发木的嘴唇,心里默念着爷爷的叮嘱,可寒冷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她的骨头里,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实在熬不住了,颤抖着从围裙里摸出一根火柴。
火柴杆冰凉刺骨,像是握着一截死人的骨头。她把火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用力一划。
“嗤——”
微弱的火苗腾地窜起,带着一股异样的腥甜,不是寻常火柴燃烧的硫黄味,而是混杂着尸油和骨灰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火苗明明灭灭,映得小女孩的脸忽明忽暗,那双冻得红肿的眼睛里,瞬间映出了和寻常火光截然不同的景象。
没有温暖的火炉,没有喷香的烤鹅,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墓园。墓碑东倒西歪,碑上的字迹模糊不清,荒草长得半人高,雪落在草叶上,积起薄薄一层白霜。草丛里,还露出半截白森森的骨头,不知道是人的,还是动物的。
墓园的中央,蹲着一个穿着破旧衣裙的女人,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正蹲在一座小小的坟前,肩膀一抽一抽地,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小女孩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她的妈妈!妈妈在她三岁的时候就病死了,她对妈妈的印象,只剩下一张泛黄的、卷了边的照片。可她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哭泣的女人,就是妈妈。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抬起头,看向她。妈妈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寂的灰,她伸出手,那只手瘦骨嶙峋,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土。
“我的孩子……”妈妈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带着一股泥土的腥气,“快来,这里不冷……”
小女孩伸出冻僵的手,想要抓住妈妈的手。她太想念妈妈了,想念妈妈温暖的怀抱,想念妈妈哼着的摇篮曲。她的指尖快要碰到妈妈的手了,那只手冰凉刺骨,却带着一丝让她眷恋的熟悉气息。
可就在这时,火苗倏地灭了。
墓园消失了,妈妈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墙壁,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她的领口,冻得她打了个激灵,刚才那片刻的“暖意”,荡然无存。
她的心里空落落的,比之前更冷了。
“再划一根……再看一眼妈妈……”她咬着牙,又摸出一根火柴。
“嗤——”
火苗再次亮起,这一次,火光里的景象变了。不是墓园,而是她小时候住过的那间破旧的小屋。屋子很小,墙壁上裂着缝,用报纸糊着,屋顶漏着雨,可那是她记忆里最温暖的地方。
爸爸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块烤土豆,土豆冒着热气,香气扑鼻。可小女孩的目光,却死死地盯着爸爸的脖子,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紫黑色的勒痕,皮肉翻卷着,像是刚被绳子勒过不久。
她想起来了,去年冬天,爸爸欠了酒馆老板一大笔酒钱,被债主堵在屋里,走投无路,就悬梁自尽了。是邻居把他救下来的,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更加暴躁,喝醉了就打她。
火光里的爸爸,脸上没有平日里的狰狞,反而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朝她招招手,声音沙哑:“丫头,来吃土豆,吃了就不饿了。”
小女孩的眼泪掉下来,滚烫的泪珠落在冻硬的手背上,瞬间就凉了。她多想跑过去,接过那块烤土豆,多想听听爸爸温柔的声音。可她看见,爸爸的嘴角,慢慢渗出了黑红色的血沫,那血沫落在烤土豆上,把金黄的土豆染得发黑。
“爸……”她哽咽着,伸出手。
火苗又灭了。
黑暗和寒冷再次将她包裹,比之前更甚。小屋和爸爸,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雪花落在她的脸上,冰凉刺骨。
她不甘心,又摸出一根火柴。这一次,她划得更快,更用力。
火苗蹿起,映亮了她苍白的小脸。这一次,火光里出现的是奶奶的身影。
奶奶是唯一对她好的人,去年冬天,奶奶也冻死了。奶奶活着的时候,总是把舍不得吃的干面包留给她,总是在她被爸爸打的时候,把她护在怀里。奶奶的手很暖,总能把她冻僵的小手捂热。
火光里的奶奶,头发白得像雪,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带着慈祥的笑容。她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朝小女孩伸出手,那只手和妈妈的手一样冰凉,却带着让她安心的温度。
“孩子,过来。”奶奶的声音很轻,像是一阵风,“跟我走吧,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也没有爸爸的打骂。”
小女孩看着奶奶,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见,奶奶的身后站着好多人。有冻死在街头的流浪汉,穿着破烂的衣衫,脚趾冻得发黑;有被债主逼死的穷人,脖子上缠着绳子,脸色青紫;还有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小脸冻得发紫,眼睛里却闪着一种诡异的光。
他们都穿着和奶奶一样的、泛着死气的白衣,眼睛里没有神采,却都在朝她招手,嘴里念念有词:“来呀,来呀,这里不冷……”“再也不用挨饿了……”“跟我们走吧……”
小女孩怕极了,那些人的脸,有的肿胀变形,有的血肉模糊,看得她头皮发麻。可她又忍不住贪恋奶奶的笑容,贪恋那片刻的、虚假的温暖。
她一根接一根地划着火柴,围裙里的火柴越来越少,火光里的死人却越来越多。他们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声音里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像是无数只虫子,钻进她的耳朵里。
她看见妈妈站在奶奶身边,朝她笑;看见爸爸拿着烤土豆,朝她招手;看见那些流浪汉和穷人,伸出手,想要拉她一把。
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手指被火柴烧得焦黑,钻心地疼,可她还在不停地划着火柴。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暖,像是泡在温水里,再也没有了寒冷和饥饿。
她看见奶奶朝她伸出手,这一次,她没有犹豫,伸出冻得发紫的小手,紧紧地抓住了奶奶的手。
奶奶的手冰凉刺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将她往火光深处拉去。她听见周围的死人发出满意的叹息,看见他们的脸上露出了贪婪的笑容。那些笑容,像是一张张面具,慢慢裂开,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终于……又多了一个……”
“这下,我们不孤单了……”
“她的骨头,应该很嫩吧……”
那些声音,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耳膜。可小女孩已经听不清了,她的眼睛越来越沉,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天亮了,雪停了。
第一缕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街角,驱散了夜里的寒气。富人们推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讨论着昨晚的年夜饭菜品,讨论着今天要去谁家拜年。
有人不经意间瞥见了街角的阴影,惊呼一声:“看!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人们围了过去,看见那个小女孩蜷缩在墙角,已经冻僵了。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嘴角还沾着一丝黑红色的血沫。她的手里还攥着最后一根没划燃的火柴,火柴杆上的骨头粉,在阳光下泛着死白色的光。
她的破围裙里,还剩下几根没卖出去的火柴,散落在雪地里,沾着血和冰碴。
没有人知道,她围裙里那些用骨头和尸油做成的火柴,点燃的不是温暖的希望,而是通往幽冥的门。
也没有人知道,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她身上时,她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缕轻烟,跟着火光里的死人,永远地消失在了这个寒冷的大年夜。
只有那些散落在雪地里的火柴,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腐腥气。
一个捡破烂的老头路过,看见了那些火柴。他皱着眉头,嫌弃地瞥了一眼小女孩的尸体,然后弯腰,把那些火柴捡了起来,揣进了怀里。
“这年头,连火柴都这么邪性……不过,凑活着能用吧。”他嘟囔着,转身走了。
当晚,老头回到自己那间破旧的窝棚里,冻得瑟瑟发抖。他想起了怀里的火柴,摸出一根,划了一下。
“嗤——”
火苗亮起,带着熟悉的腐腥气。
火光里,他看见了自己死去多年的老伴,正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里,朝他招手,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
“老头子,来呀,这里不冷……”
老头的脸上,露出了和小女孩一样的、满足的笑容。他伸出手,一步步地,朝着火光里的老伴走去。
窝棚里的火光,明明灭灭,映着他佝偻的身影,最后,慢慢暗了下去。
雪,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