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第一次见到范闲，是在一个雪落无声的冬日。

那时的他还只是个被关在深宫里的皇子，披着华贵的狐裘，站在廊下，看雪落在朱红的瓦檐上，一片一片，悄无声息。

范闲就那样闯了进来。

他穿着一件略显单薄的青衫，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寒气，笑起来却像一束突然照进阴暗宫墙的光。他说：“我叫范闲，从澹州来的。”

李承泽那时候想，这人真奇怪。

奇怪的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的来历，而是——他看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敬畏，没有算计，也没有那些他从小看惯了的、小心翼翼的讨好。那眼神里，只有一种干净的好奇，像是在看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子。

那一瞬间，李承泽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碰了一下。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皇子，是这世上最尊贵的一群人之一。可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最被期待的，不是那个被捧在手心的。他被教导着要隐忍，要学会在夹缝中求生存，要懂得在每一个眼神里读出危险与机会。

范闲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他会在宴会上突然站起来，对着满殿的王公贵族侃侃而谈，说一些别人不敢说的话；他会在御花园里和宫女、太监说笑，一点也不端着；他会在夜里翻墙进来，拿着一壶酒，坐在李承泽的窗台上，说：“我觉得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那我像什么？”李承泽问。

“像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范闲笑，“不过没关系，我会陪你说话。”

李承泽记得，那天的月光很亮，照在范闲的脸上，轮廓清晰，眼底有光。

他突然觉得，这世上如果真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大概就是范闲每次来看他的时刻。

他开始期待。

期待范闲推门而入的声音，期待他带来的那些外面的故事，期待他在自己面前毫不掩饰的情绪。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有一天，宫里传来了消息——范闲要娶亲了。

那天的风很大，吹得御花园里的树叶沙沙作响。李承泽站在假山后面，看着范闲被一群人簇拥着，笑着说：“好好好，都听你们的。”

他笑得很好看，一如既往。

可那笑容落在李承泽眼里，却像一把钝刀，一点一点地割着他的心。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他是皇子，范闲是朝廷新贵，两人之间隔着身份、隔着礼法、隔着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告诉自己，这是理所当然的结局，他应该祝福，应该笑着送上贺礼，然后退到一个不会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看着范闲娶妻生子，看着他的人生一步步走向别人期待的样子。

可他不甘心。

那种不甘心，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他想起范闲第一次进宫时的样子，想起他说“我叫范闲”时的神情，想起他在夜里翻墙进来，坐在窗台上对自己说：“我觉得你不像他们说的那样。”

那时候，他以为范闲是懂他的。

可现在，他要娶亲了。

他要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拜堂成亲，他要把自己的人生交给一个女子，交给一段所有人都觉得天经地义的婚姻。

而他，李承泽，只是这场盛大喜事中的一个旁观者。

不。

他不想做旁观者。

他不想认命。

他想告诉范闲——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你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压不下去。

夜里，宫灯一盏一盏地熄灭，整座皇城渐渐沉入黑暗。李承泽坐在窗前，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一下一下，像在敲自己的心。

他知道，一旦说出口，可能会失去一切。

他可能会失去范闲的友情，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份不掺杂任何目的的亲近，失去那个会在雪夜翻墙来看他的人。

可如果不说呢？

他就要看着范闲穿着喜服，在红烛摇曳中牵起别人的手，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成为别人的夫君。

而他，只能站在人群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这一切发生。

不。

他做不到。

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披上外衣，推开了门。

夜风有些凉，吹得他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沿着熟悉的小路，一步一步地走向范闲的住处。

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快一分。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选择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想认命。

他想赌一次。

赌范闲，会不会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哪怕有一瞬间，为他停留。

范闲的院子里还亮着灯。

李承泽站在门外，手停在门环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演练着自己要说的话，可每一次，都觉得那些话笨拙得可笑。

“我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

“我不想看着你娶别人。”

“我不想认命。”

这些话在他心里翻涌着，像一团火，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敲响了门。

“谁啊？”范闲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一点疲惫，却依旧温和。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范闲站在门口，穿着一件简单的中衣，头发随意地束着，眼里还有未散去的倦意。他看到李承泽，愣了一下：“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李承泽看着他。

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他突然觉得，那些在心里演练了无数次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范闲看着他，皱了皱眉：“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宫里又出什么事了？”

他伸手，想去碰李承泽的额头，看看他是不是着凉了。

李承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范闲的手停在半空中，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怎么了？”

那笑容，让李承泽的心猛地一紧。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犹豫下去了。

“范闲。”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有话想跟你说。”

范闲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这么严肃？”

他侧身，让开了位置：“进来吧，外面冷。”

李承泽走进院子，脚步有些虚浮。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红烛在堂屋里摇曳着，映得整个屋子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可李承泽却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凉的。

范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李承泽接过茶杯，指尖碰到杯壁的温度，却还是觉得冷。

他抬起头，看着范闲。

那是他在这世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想要为了自己，不顾一切地赌一次。

“范闲。”他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你要娶亲了。”

范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也知道了？”

他挠了挠头，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这不是没办法嘛，家里安排的。”

“你愿意吗？”李承泽问。

范闲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愿不愿意，有什么区别吗？”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点苦涩：“这世上的很多事，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李承泽看着他，心里一阵刺痛。

“那你呢？”范闲突然反问，“你愿意吗？”

“我？”李承泽愣住，“我什么？”

“你愿意看着我娶别人吗？”范闲看着他，眼里带着一点他看不懂的情绪，“你愿意吗？”

那一刻，李承泽突然觉得，自己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变得可笑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直直地看向范闲。

“不愿意。”他说。

范闲愣住了。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声音。

李承泽的手在袖子里紧紧攥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接下来的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他不想再退。

“范闲。”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不想看着你娶别人。”

范闲的眼神变了。

他看着李承泽，眼底的惊讶一点一点地被别的情绪取代。

“我……”李承泽咬了咬唇，“我喜欢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了下去，整个人都在往下坠。

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恐惧。

反而有一种，终于解脱了的轻松。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他继续说，声音有些发抖，却没有停下，“那时候你站在雪地里，说你叫范闲，从澹州来的。”

“你看我的眼神，和别人都不一样。”

“那时候我就想，如果你能一直这样看我就好了。”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很多东西。”

“我知道，你要娶亲，你要完成你该完成的一切。”

“我也知道，我不该有这样的心思。”

“可我控制不住。”

他抬起头，眼里有一点水光：“我不想认命。”

“我不想看着你成为别人的夫君，不想看着你在红烛下牵起别人的手，不想看着你和别人共度一生。”

“我想……”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让你知道。”

“我喜欢你。”

“很喜欢。”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说完这些话，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站在那里，等待着范闲的审判。

范闲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李承泽，眼神复杂得让人看不懂。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开口：“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李承泽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范闲问。

李承泽沉默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意味着，我可能会失去你。”

“意味着，我可能会失去这世上，唯一一份不掺杂任何目的的亲近。”

“意味着，我可能会被所有人视为异类，被这世上所有的规矩和礼法所不容。”

“可我还是想说。”

“因为如果不说，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

范闲看着他，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点苦涩，有一点无奈，还有一点……他看不懂的温柔。

“你啊。”范闲叹了口气，“总是这样。”

他往前走了一步，抬手，轻轻拂去李承泽眼角的一点水光。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范闲说，“你看起来冷冷的，其实心里比谁都热。”

“你总是把自己藏得很好，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可我知道，你在乎。”

“你在乎别人怎么看你，在乎你在这宫里的位置，在乎你能不能活下去。”

“你在乎的太多了。”

“所以我一直不敢。”

李承泽愣住：“不敢什么？”

范闲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不敢让你知道，我也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李承泽的心里炸开。

他怔怔地看着范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什么？”

范闲笑了笑：“我也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

“那天你站在廊下，穿着狐裘，看着雪落在瓦檐上，眼神冷冷的，却又有点寂寞。”

“我那时候就想，这个人，好像和这宫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后来我每次来看你，你表面上总是淡淡的，可我知道，你其实在等我。”

“我知道，你会在我来之前，把桌上的书摆好，把茶杯洗干净，把灯点得亮亮的。”

“我知道，你会在我翻墙进来的时候，假装生气地说我不守规矩，可你眼里的笑，骗不了人。”

“我知道，你喜欢我。”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有勇气说出来。”

范闲看着他，眼神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我一直不敢说。”

“因为我知道，一旦说出口，你会比我更难。”

“你是皇子，你身上背负的东西，比我多得多。”

“我可以离开，可以逃，可以不在乎这世上的规矩。”

“可你不行。”

“所以我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就当我们只是朋友，只是知己。”

“只要能一直这样看着你，就够了。”

“可你偏偏……”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握住了李承泽的手。

“偏偏不肯认命。”

李承泽的手在他掌心微微发抖。

他看着范闲，眼里的震惊慢慢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取代。

“那你呢？”他声音很轻，“你要娶亲了。”

范闲沉默了一下，随即笑了：“我还能怎么办？”

“我总不能在朝堂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娶。”

“我总不能为了自己，让你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我以为，只要我顺着他们的安排走下去，你就可以安全一点。”

“我以为，只要我离你远一点，你就可以少受一点伤害。”

“可你现在跑来跟我说，你不想认命。”

他看着李承泽，眼里有一点笑意，有一点心疼：“那我还能怎么办？”

“我也不想认命啊。”

“我也不想看着你，站在人群中，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娶别人。”

“我也不想，在红烛摇曳中，牵起别人的手，心里却想着你。”

“我也不想，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很幸福的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他握紧了李承泽的手：“既然你都这么勇敢了，那我也不能太怂。”

“李承泽。”

“我喜欢你。”

“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

那一刻，李承泽突然觉得，这世上所有的寒冷，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他的眼眶一热，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迟到太久的、几乎让他不敢相信的幸福。

“那你还娶吗？”他问。

范闲看着他，认真地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我们能不能真的在一起。”

“我只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不会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扛着所有的情绪。”

“我会和你一起，想办法。”

“我会和你一起，对抗那些规矩，那些礼法，那些想要把我们分开的人。”

“我会和你一起，赌一次。”

“赌我们，能不能不被这世上的一切，轻易打败。”

李承泽看着他，眼里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滑落。

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点狼狈，有一点释然，还有一点少年人特有的倔强。

“好。”他说。

“那就一起赌。”

“一起不认命。”

“一起……”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一起，试着，为自己活一次。”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起了一阵沙沙的树叶声。

屋内，红烛摇曳，映着两个人紧握的手。

他们都知道，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他们都知道，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可在这一刻，他们谁也没有退缩。

因为他们终于明白，有些东西，比性命更重要。

有些心意，一旦说出口，就再也收不回去。

而他们，都不想再认命。

他们想为自己，为彼此，为那一场从初见就开始的心动，赌一次。

赌这世上，总有一条路，可以让他们，并肩走下去。

无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