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里的窗

温然又一次在凌晨三点醒来。

窗外是城市还没褪去的霓虹，隔着一层蒙尘的玻璃，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像极了她小时候攥在手里化了一半的水果糖，明明该是甜的，落到心口却只剩泛酸的涩。她睁着眼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父母压低的争吵声，那些细碎的、淬着寒意的词语，像针一样，一下下扎进她的耳膜里。“她怎么就不能争点气”“天天待在家里像个废人”“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后面的话被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截断，可温然已经不需要听了。这些话，她听了整整两年，从最初的哽咽反驳，到后来的麻木沉默，再到现在，连心脏抽搐的频率都变得迟钝。

她的房间很小，朝北，常年晒不到太阳。书桌上堆着落了灰的画板和颜料，那是她曾经最宝贝的东西。高二那年，她拿着全国美术比赛的金奖回家，父母脸上的笑容却淡得像一层薄纸，只轻飘飘一句“画画不能当饭吃，还是得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后来，她的画具被母亲锁进了储藏室，钥匙被扔进了垃圾桶。也是从那时候起，温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开始腐烂。

最先发现她不对劲的是柒夜。

柒夜是她同桌，一个永远扎着高马尾、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的姑娘。那天早读课，温然盯着课本上的字看了半个小时，一个都没看进去，手指却把书页抠出了一道破痕。柒夜碰了碰她的胳膊，递过来一颗草莓味的糖，声音软乎乎的：“然然，你昨天是不是没睡好？脸色好差啊。”温然抬头看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个完整的笑容都挤不出来。她低下头，眼泪毫无征兆地砸在课本上，晕开了一片墨渍。

那天课间，柒夜拉着她躲进了教学楼后的天台，抱着她的肩膀，任由她把眼泪蹭满自己的校服。“没事的，没事的，”柒夜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温然埋在她的颈窝里，哽咽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她觉得自己像个困在玻璃罩里的标本，看得见外面的阳光，却碰不到；说她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在数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盼着天不要亮；说她甚至觉得，活着好像没什么意思。

柳安岩是在一周后加入她们的。

柳安岩是班长，性子沉稳，做事靠谱，是老师眼里的得力助手。那天放学，温然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想等学校里的人走光了再回家。柳安岩却走了过来，把一张打印好的心理咨询室预约单放在她的桌上，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我问过心理老师了，她说你这种情况很常见，不是你的错。这周三下午，我陪你一起去。”温然看着那张印着淡蓝色花纹的预约单，手指微微发颤。她想说不用，想说自己没病，可柳安岩的眼神太认真了，认真到让她无法拒绝。

她们两个，就像两道小小的光，强行挤进了温然灰霾密布的世界里。柒夜会每天给她带不同口味的糖，会拉着她去操场看晚霞，会叽叽喳喳地跟她说班里的八卦；柳安岩会帮她整理好课堂笔记，会在她发呆的时候轻轻敲敲她的桌子，会陪着她去心理咨询室，在外面等她出来。她们从不说“你要开心一点”这种话，只是默默地陪着她，陪着她熬过一个又一个难捱的日夜。

而沈丘辰的出现，是一场意料之外的风。

沈丘辰是隔壁班的体育生，高高瘦瘦的，笑起来的时候，额前的碎发会微微晃动，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温然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学校的运动会上。她坐在看台上，抱着膝盖，看着跑道上的人潮涌动，心里一片荒芜。沈丘辰跑完八百米，满身是汗地冲过终点线，却没有去接队友递过来的水，而是径直朝着看台的方向走来。温然下意识地低下头，却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同学，你的笔掉了。”

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沈丘辰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水笔，笔杆上印着一只小小的兔子，那是柒夜送给她的。温然愣了愣，接过笔，小声说了句“谢谢”。沈丘辰却没走，反而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看着跑道上的人，状似随意地开口：“我是高二（七）班的沈丘辰，你是温然对吧？上次美术展，你的画挂在最显眼的位置，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

温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的画，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

从那天起，温然总能在各种地方遇见沈丘辰。在去图书馆的路上，在食堂的窗口前，在放学的校道旁。他不会说太多话，有时只是朝她笑一笑，有时会递给她一瓶温热的牛奶，有时会和陈以一起，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直到看着她走进那条狭窄的巷子。

陈以是沈丘辰的发小，一个大大咧咧的男生。有一次，温然听见陈以拍着沈丘辰的肩膀，笑着说：“你小子可以啊，天天绕远路送人家回家，什么时候打算告白啊？”沈丘辰的脸微微泛红，抬手拍了一下陈以的后脑勺，声音带着点恼羞成怒：“别胡说八道。”温然的脚步顿了顿，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在柒夜和柳安岩的陪伴下，在沈丘辰无声的守护里，温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松动。她开始试着拿起画笔，在纸上涂涂画画；开始试着和父母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简单的“我回来了”；开始试着在清晨的时候，拉开窗帘，看看窗外的天空。

心理咨询室的老师说，她的情况在好转，只要坚持下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温然也这么相信着。她甚至开始偷偷地期待，期待着春天的到来，期待着能和柒夜、柳安岩一起去看樱花，期待着沈丘辰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

她不知道的是，沈丘辰的书包里，一直放着一封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的告白信。信纸上的字迹，工整而认真，写满了他对她的小心翼翼的喜欢。他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想等她真正好起来，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把这封信递给她，告诉她，他喜欢她，喜欢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