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秋意深了。
江边的梧桐叶开始大片大片地飘落,铺满了“听雨阁”门前的青石板路。这间工作室藏在老街区的一条巷子深处,是栋二层的老式砖木小楼,白墙黛瓦,木格花窗,门楣上挂着块乌木匾额,上书“听雨阁”三个瘦金体大字,笔力遒劲,风骨铮然。
孟宴臣第一次踏进这里时,是个周六的上午。
阳光很好,透过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楼是开放的工作间,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书架,满满当当全是线装书和卷轴画。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花梨木画案,案上铺着毡子,散落着画笔、颜料碟、几方砚台。空气里弥漫着墨香、纸香,还有龙灵音身上那种特有的草木清气。
她正俯身在画案前,手里握着一支细笔,在一幅绢本上勾描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头也没抬:“稍等,最后一笔。”
孟宴臣便静静站在门边,没有打扰。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蓝色的棉布长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纤细的小臂。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散在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一刻的她,和晚宴上那个优雅从容的龙灵音不同,和孟家客厅里那个温柔智慧的龙灵音也不同——她沉浸在创作里,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致的专注和松弛。像是这方画案就是她的全世界,笔下的线条就是她的全部语言。
孟宴臣看着她的侧脸,心脏某处,轻轻动了一下。
“好了。”龙灵音终于直起身,将笔搁在笔山上,这才转过头,“孟先生,抱歉让你久等。”
“没事。”孟宴臣走过去,目光落在画上,“这是……”
“《百工图》的草稿。”龙灵音退开一步,让他看得更清楚,“体验馆入口处不是要做一个大型壁画吗?我想用长卷的形式,展现传统手工艺的传承脉络。从制陶、纺织、木作,到造纸、制墨、装裱……一共三十六种工艺,每一种都要找还在世的老师傅做实地采风。”
画纸上用淡墨勾勒了密密麻麻的草图,虽然只是雏形,但已经能看出宏大的格局和细腻的构思。每一组人物都栩栩如生,动作神态捕捉得精准传神。
孟宴臣看了很久,才由衷赞叹:“这工作量……太大了。”
“要做,就做扎实。”龙灵音用湿布擦着手上的墨迹,“我不喜欢应付了事。况且,这些手艺正在慢慢消失,能记录一点是一点。”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淡,眼里却有一抹沉静的执著。
孟宴臣忽然想起她祖父说的那句话——“书是有生命的,每一页都住着一个灵魂。我们的责任,就是让这些灵魂不要断了香火。”
她是在用她的方式,续写这份责任。
“采风需要我安排车和人手吗?”他问。
“不用。”龙灵音摇头,“有些老师傅住得偏,有些脾气怪,生人去反而不好。我自己去就行,这些年跑惯了。”
她说着走到靠窗的茶桌前,开始烧水泡茶。动作行云流水,取茶、温壶、洗茶、冲泡,每一个步骤都从容优雅,带着一种古朴的仪式感。
“坐。”她示意孟宴臣在对面的竹椅上坐下,“今天请你来,是想跟你敲定体验馆的整体风格方案。我做了几个方向,你听听看。”
她从画案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素白文件夹,里面是手绘的设计草图和一页页娟秀的文字说明。
“第一个方案,是‘书院式’。”她翻开第一页,“白墙黛瓦,竹影婆娑,强调静心修习的氛围。适合做深度的工作坊和雅集。”
孟宴臣仔细看着草图。画面里的建筑古朴简洁,庭院里种着竹子和芭蕉,有曲水流觞,有石案琴台。确实雅致,但……
“会不会太‘冷’了?”他提出疑问,“我们面对的不仅是传统文化爱好者,还有普通家庭、年轻人。太过清冷,可能会让人望而却步。”
龙灵音点点头,翻到第二页:“所以第二个方案,是‘市井式’。青砖灰瓦,木门花窗,院子里种石榴、桂花,有秋千、石磨,还原江南老街坊的生活气息。强调的是‘烟火气’。”
这个方案孟宴臣很心动。草图里,老人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孩子在院子里追跑,妇人在井边洗衣……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温暖的生活感。
“这个好。”他说,“但会不会……太‘俗’了?少了些文化的厚重感?”
龙灵音笑了:“所以有第三个方案——‘融合式’。”
她翻开第三页。
这张草图明显更复杂,也更有层次感。建筑主体依然是江南风格,但内部空间做了现代重构:大面积的玻璃引入自然光,开放式的工坊让参观者可以近距离观看手艺人的工作,还有多媒体互动区、儿童体验角……传统与现代,静雅与鲜活,在这里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前庭是市井生活区,中庭是手艺工坊,后院是静修书院。”龙灵音的手指在草图上移动,“一条参观路线,三种体验层次。进门是热闹,往里走是专注,最深處是沉淀。就像人生——从繁华处来,往静深处去。”
孟宴臣看着这张草图,久久没有说话。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赵董会说“找到对的人,项目就成功了一半”。龙灵音不只是个画家,她是个真正的策划者、思考者。她对传统文化的理解不是僵化的复古,而是活化的传承。
“就这个。”他抬起头,目光灼灼,“第三个方案,融合式。”
龙灵音似乎早就料到他的选择,神色平静:“那接下来就是细节深化了。建材、家具、灯具、布艺……每一样我都要亲自选样。我不允许这个空间里出现任何廉价的仿古货。”
“预算你不用担心。”孟宴臣说,“我要的是最好的效果。”
“不是钱的问题。”龙灵音摇头,“是‘气’的问题。老木头和新木头的气场不一样,手工陶和机制陶的温度不一样。我要的这个空间,是要让人一走进来,就能静下心、沉下气的。这需要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
她说得认真,孟宴臣也听得认真。
窗外的阳光慢慢移动,从画案移到茶桌,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茶壶里的水沸了,咕嘟咕嘟响,白色的水汽袅袅上升,在光带里化作细碎的金色光点。
龙灵音起身倒茶。碧绿的茶汤注入白瓷杯里,清香四溢。
“尝尝,今年的明前龙井。”她将茶杯推过来,“我外婆家的茶园产的,不多,就几斤,自己留着喝。”
孟宴臣端起茶杯。茶汤清澈,香气清雅,入口微苦,回甘绵长。确实好茶。
“你外婆家……在杭州?”
“嗯,西湖边上。”龙灵音也端起茶杯,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有些悠远,“小时候每年春天都去,跟着外婆采茶、炒茶。她总说,做茶如做人,火候不到就青涩,火候过了就焦苦,要恰到好处。”
她顿了顿,看向孟宴臣:“就像你现在做的这个项目——太急功近利,就失了文化的本真;太曲高和寡,就断了传承的血脉。要找到那个平衡点,不容易。”
孟宴臣深深看她一眼:“所以我才需要你。”
这话说得直白,龙灵音微微一怔,随即笑了:“孟先生这话说得……我压力大了。”
“我是认真的。”孟宴臣放下茶杯,“这个项目如果没有你,就是个普通的商业地产。有了你,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文化地标。”
龙灵音没有接话,只是低头喝茶。阳光照在她睫毛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气氛忽然有些微妙。
孟宴臣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对了,我妈那边……谢谢你。她最近好多了,每天都会点你送的香,还开始看那些女性成长的资料。
昨天甚至问我,要不要把家里的客房改造成一个小型活动室,她可以先在家里试着办些小沙龙。”
龙灵音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
“是你给了她重新开始的勇气。”孟宴臣由衷地说,“那天你走后,她跟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关于跳舞,关于梦想,关于她为了这个家放弃的一切。她说,她一直以为那些都过去了,直到你让她看见,有些东西永远不会真正死去。”
“人活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次。”龙灵音轻声说,“哪怕只有一次。”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两人同时转头看去,是一只翠鸟停在窗外的石榴树上,羽毛在阳光下闪着宝石般的光泽。
“这鸟……”孟宴臣有些惊讶,“城里很少见了。”
“它常来。”龙灵音微笑,“我喂它小米,它就每天来串门。有时候我画画,它就站在窗台上看,一动不动,能看好久。”
她说这话时,语气温柔,像是在说一个老朋友。
孟宴臣看着她被阳光照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心头那股异样的悸动又来了。这次更清晰,更强烈——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止也止不住。
他忽然想起那本线装书扉页上的那句话: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时他不懂。
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灵音,”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下周末……项目组要去实地勘测江边那块地,你要一起去吗?有些现场感受,图纸上看不出来。”
龙灵音转过头,墨绿色的眼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我也正想去看看。”
***
同一时间,城市另一端。
宋焰租的旧公寓里,许沁正蹲在卫生间的地上,用力刷洗着马桶。
洗衣粉的泡沫溅到她手上,皮肤被刺激得发红发痒。她咬咬牙,继续刷。这间公寓的卫生间很小,通风不好,总是有股散不去的霉味。马桶又旧又黄,怎么刷都刷不干净。
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是球赛,解说员激动地大喊。宋焰瘫在沙发上,脚翘在茶几上,手里拿着啤酒罐。
“许沁!”他忽然吼了一嗓子,“冰箱里没啤酒了!下去买!”
许沁手一顿,泡沫顺着刷子滴下来。
“我……我在打扫卫生间。”她小声说。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宋焰不耐烦,“快点!球赛正精彩呢!”
许沁放下刷子,默默站起来。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泡水而起皱,关节处都磨红了。走到客厅,她从包里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零钱,是昨天去超市找零剩下的。
“钱……”她迟疑着开口,“钱不够了。”
宋焰扭头瞪她:“你不是带了卡吗?用卡啊!”
“那张卡……”许沁的声音更小了,“是孟家的附属卡。我离开的时候,已经……已经停掉了。”
她没说的是,其实她试过。三天前她去超市买菜,刷卡时被提示“卡片已冻结”,收银员看她的眼神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焰愣了几秒,随即骂了句脏话。
“那你不会取现金啊?”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身高体壮,阴影笼罩下来,“你以前不是挺能耐的吗?孟家大小姐,出门前呼后拥的,现在连买啤酒的钱都没有?”
许沁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死死忍着。
“我……我明天就去找工作。”她说,“我看了招聘信息,有诊所招护士,我可以——”
“护士?”宋焰嗤笑,“就你那大小姐做派,还护士?别给人打针打错药了!”
这话刺得许沁心口一痛。
她是正经医学院毕业的,虽然没当几年医生就转做了医疗管理,但基本功还在。可现在在宋焰眼里,她好像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好。
“我会做好的。”她倔强地抬起头,“我总要……总要养活自己。”
宋焰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嘲讽,也带着某种掌控的快意。
“行啊,你去。”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扔在地上,“先去买酒。工作的事……等你真找到了再说。”
钞票飘落在地板上,沾了灰尘。
许沁看着那两张钱,浑身发冷。她想起在孟家的时候,母亲付闻樱给她的零花钱都是用精致的信封装着,还会温柔地说“女孩子身上不能没钱,想买什么就买”。父亲孟怀瑾更是直接给了她一张额度不低的信用卡,说“我孟怀瑾的女儿,在外面不能让人看轻了”。
而现在呢?
钱被扔在地上,像施舍乞丐。
她慢慢蹲下身,捡起那两张钞票。手指在发抖,但她强迫自己握紧。
“我这就去。”她低声说,转身走向门口。
身后传来宋焰重新瘫回沙发的声音,还有电视里解说员的呐喊。
走出公寓楼,秋风吹过来,冷得她一哆嗦。她身上只穿了件薄毛衣,是以前在孟家时买的,材质很好,但不够御寒。
楼下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阿姨,看她进来,眼神有些复杂。
“姑娘,又买啤酒啊?”阿姨一边从冰柜里拿酒,一边小声说,“少喝点吧,那东西伤身。”
许沁挤出个笑容:“不是我喝。”
阿姨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提着啤酒往回走时,许沁的手机响了。是徐薇薇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张照片。
点开——是偷拍的角度,画面上孟宴臣和龙灵音并肩站在一幅画前,两人离得很近,孟宴臣微微侧头看着她,眼神专注而柔和。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看看,你哥跟新欢多般配。听说那女的已经登堂入室,把你妈哄得团团转呢!”
许沁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照片上的哥哥,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那么温柔,那么放松,不像在她面前时,总是带着兄长式的管教和约束。
而那个女人……
许沁放大照片,死死盯着龙灵音的脸。
清秀,淡雅,气质出尘。确实……和孟家很配。
心脏像被无数细针扎着,密密麻麻地疼。她忽然想起离开孟家那晚,母亲付闻樱红着眼睛对她说:“沁沁,你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再也不是孟家的女儿了。你想清楚。”
当时她觉得母亲在威胁她。
现在才明白,那是在给她最后的机会。
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张照片。
“许沁?”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她慌忙擦掉眼泪,转身——是住在楼上的邻居大姐,手里提着菜篮子。
“你没事吧?”大姐关切地问,“脸色这么差?”
“没事。”许沁强笑,“风吹的。”
大姐看着她手里提着的啤酒,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姑娘,要是……要是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说。大家都是女人,不容易。”
这话里的善意,让许沁的眼泪差点又涌出来。
她摇摇头,快步走进楼里。
楼梯很暗,声控灯坏了很久,一直没人修。她一步一步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
走到三楼家门口时,她停住脚步。
门内传来宋焰打电话的声音,嗓门很大:
“……行了行了,知道了!那批消防器材的回扣,我肯定给你搞定!你急什么?我宋焰办事什么时候不靠谱过?”
许沁的手僵在门把上。
回扣?
“不过说真的,这活儿风险大。”宋焰继续说,“要是被查到,我这份工作就没了。所以……得加钱。对,再加三个点。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电话挂断。
许沁站在门外,浑身冰凉。
她一直以为宋焰虽然脾气不好,但至少正直。他是消防员,救过很多人,是英雄。
可现在……
门忽然从里面拉开。
宋焰看见她站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皱眉:“站这儿干嘛?偷听我打电话?”
“我……”许沁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宋焰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啤酒,转身往屋里走:“愣着干什么?进来啊!”
许沁机械地走进去,关上门。
客厅里弥漫着烟味和酒气。茶几上堆着空啤酒罐和花生壳,电视还在响,球赛已经结束了,在播广告。
宋焰拉开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才看向她:“你刚才听见什么了?”
许沁握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你……你在做违法的事?”
宋焰脸色一变,随即又笑了:“违法?什么叫违法?这他妈叫人情世故!你懂个屁!以前在孟家当大小姐,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底层人是怎么活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宋焰猛地站起来,逼近她,“许沁,我告诉你,现在你不是孟家大小姐了!你吃我的,住我的,就得听我的!我的事你少管!懂吗?”
他的脸离得很近,喷出的酒气熏得许沁想吐。
她下意识后退,后背撞在墙上,无路可退。
宋焰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力道很大,捏得她骨头都在疼。
“我告诉你,”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是敢把我的事说出去,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没?”
许沁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她看着眼前这张曾经让她痴迷的脸,此刻只觉得陌生,甚至……可怕。
“听见了。”她颤抖着说。
宋焰这才满意地松开手,拍了拍她的脸:“这才乖。去,给我煮碗面,饿了。”
许沁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浑身发抖。
窗外,秋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窗。
像极了那个她离开孟家的夜晚。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会为她撑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