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出租车后座,剪下的长发用泛黄油纸包着,静静躺在膝上。像一束被割下的祭品,湿漉漉的,沾着几片枯叶和墙灰。雨刷在前挡上来回刮动,发出“吱——吱——”的干涩声,像是谁在夜里磨刀。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
“小姐,那地方晚上少有人去。”
我没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风衣第二颗扣子,那里藏着药囊。心口那团闷痛还在,一下一下地胀,像有只手在里头攥着我的心脏。我不碰它。疼就让它疼。至少这疼是真的,不是谁眼里的表演。
车灯劈开巷口的黑暗。尽头挂着一块褪色白布幡,风吹得它轻轻晃,沙沙响。底下压着几个歪斜的字:“往生安息”。再往前几步,是烧纸钱的铁盆,炭灰未冷,余烬飘在空中,像黑色的雪。
这就是城南殡仪馆旁的旧书市场。
我推门下车。湿透的风衣贴在背上,每走一步都往下坠。空气里混着霉纸、陈墨、焚香,还有某种说不清的腐味——像是旧信封里藏了二十年的眼泪终于发了酵。
摊位沿墙排开,大多是些残卷孤本。封面脱落,纸页脆黄,价格写在纸条上,用石头压着,不标数字,只写“详询”。买家不多,影影绰绰的,穿黑衣,低着头,在书堆里翻找。没人说话。连咳嗽都压着嗓子。
我径直走向最里侧那个摊位。
“绝尘斋”。
摊主是个独眼老人,左眼蒙着灰布,右眼却亮得吓人,像能照进人骨头缝里。他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捏着一把铜尺,正慢条斯理地量一本残破的《金刚经》。
我站定。
他没抬头。
我把三册蓝布函套的《寒桐集》放在摊上。封面是我亲手缝的,线脚细密,角上还绣了半片桐叶。翻开扉页,题跋是我用小楷写的:“癸卯冬月,知意手校于京西寓所。”
他放下铜尺,伸手。
指尖抚过纸面,动作极慢,像在读盲文。一页,两页,第三册停在补全的那页——整张纸是我用宣纸拼接的,边缘做了做旧处理,几乎看不出修补痕迹。
“三年?”他问。
我点头。
“心肌炎的人,不该熬夜修这个。”他声音低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我没说话。
“你这手抖得厉害。”他盯着我搁在书边的手,“不是冷的,是病的。”
我收回手,插进风衣口袋。
“值多少?”我问。
他冷笑一声,把书合上,掂了掂。“八万。”
我眉都没动。
他知道我在等什么。
“你以为它值更多?”他抬眼,那只独眼直勾勾地盯住我,“可它沾了怨气。作者不死心,藏主不信它。”
我喉咙一紧。
他说得对。顾承砚从来不信。他信的是数据、是逻辑、是“表现”。他要的是我情绪失控地哭,是要我拍桌子辩解,是要我指着天发誓“我没有背叛”。可我没那样做。我递出病历,他撕了。我沉默,他当我是心虚。
“它不干净了。”我说,“别让它再害人。”
他抬眼,声音沉了一分:“你说的是书,还是你自己?”
我没答。
他也不再问。从桌下抽出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数出八叠现金,每叠一万,用橡皮筋捆好,推到我面前。
我拿出笔,在交易单上签字。
笔尖太用力,划破纸背,留下一道深痕,像心口裂开的缝。我盯着那道划痕,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我在他办公室整理档案,他站在我身后,说:“你字太轻,像不敢留下痕迹。”那时我没说话,只是把笔握紧了些。
现在我终于重了。可他已经看不见。
我拎起钱,转身就走。
“等等。”他在背后叫住我。
我停下,没回头。
他递来一杯茶,粗陶杯,茶汤浑浊,浮着几片碎叶。“喝一口。”
我接过。袖口滑落,手臂上那些淤青和针眼暴露出来——打点滴留下的,还有抽血的痕迹。我也没遮。
他目光扫过,不动声色。
“你要是真想烧了过去,”他说,“就别留任何念想。包括名字。”
我懂。
我把茶杯放在桌上,转身走出市场。
雨停了。风还在。我站在桥头,脚下是黑水河,水面倒映着零星灯火,像沉没的星群。我把八万元分成两个信封。
第一个,写下瑞士医院的账户号,备注:“赠予基金,用于资助无力支付手术费的心脏病患者。”
第二个,写下父母名讳:“沈文远、林素秋。”
他们死得早。父亲是古籍修复师,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他们教我读诗、写字、修书,也教我做人要清白。可清白救不了命。就像沉默换不来信。
我掏出打火机。
火苗蹿起,舔上第二个信封的边角。纸页卷曲、焦黑,火光映在我脸上,照亮我齐耳的短发,和眼底那一片死寂。
火星飞溅。
忽然,一点火苗落在信封背面——那里有一行极小的打印字,之前我没注意:
**“LW-0928,IP归属:顾氏内网”**
我瞳孔猛地一缩。
林婉儿的IP地址……来自顾家内部?
不是外部入侵。不是黑客跳转。是直接从顾氏集团内网登录的权限?
我手指发抖。
是她潜入了系统?还是……顾承砚早就知道?甚至默许了她的操作?他有没有查过监控日志?有没有看到那条凌晨两点十七分的修改记录?
手机突然震动。
屏幕亮起。
来电显示:
**顾承砚**
我盯着那两个字,一秒,两秒。
雨水顺着碎发流进眼睛,分不清是雨,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拇指按下挂断。
屏幕应声碎裂。
裂纹如蛛网蔓延,正中心一道斜痕,将“承砚”二字劈成两半。
我低头看着它,很久。
然后把打火机扔进河里。
火光熄灭。桥头重归黑暗。
我转身离开,脚步很稳。
走到巷口,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过。车窗 tinted,看不清里面。但它停了一下,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我没停,也没回头。
车开走了。
我拐进另一条窄路,路边有个公用电话亭,玻璃碎了一角。我走进去,拨通一个号码。
是瑞士诊所的预付款账户。
语音提示:【您已成功转账五万元。剩余三十万元需在七十二小时内缴清,否则预约作废。】
我挂断电话。
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相册。
找到那张安保日志截图。放大,再放大。
操作记录清晰可见:
远程登录:LW-0928\
时间:02:17 AM\
修改内容:B2东区监控录像起始时间由23:00调整为23:47\
IP归属:GUSHI-INTERNAL-NET / VLAN-09
我盯着那串字符,手指冰凉。
这不是简单的篡改。这是权限操作。只有拥有内部账号和二级验证的人才能做到。
林婉儿是怎么拿到的?
除非……有人给了她。
电话亭外,一只野猫窜过垃圾箱,发出“哐当”一声响。我抬头,看见对面楼顶站着一个人影。
黑衣,长发,手里拿着手机。
是林婉儿。
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隔着两条街,静静对望。
她没笑,也没躲。只是举起手机,对着我拍了一张。
我知道她会发出去。
标题大概会是:#沈知意深夜现身殡仪馆旁 焚烧父母牌位金#精神已崩溃?
无所谓了。
我拉开风衣拉链,从夹层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是《寒桐集》的原始残卷。真正的孤本,从未示人。我一直留着,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
我把它塞进电话亭角落的垃圾桶。
转身离开。
走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
“去机场。”
司机回头看我:“这么晚?赶飞机?”
“嗯。”
“一个人?”
“嗯。”
他没再问。
车子启动,驶入高架。窗外城市灯火流动,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河。
我靠在座椅上,闭眼。
这一次,我没有按胸口。
疼,就让它疼。
反正,再也不用藏了。
手机又震了一下。
不是来电。
是一条新短信,匿名号码:
【国际刑警亚洲署已接收证据包,编号IC-ASIA-241007。正在立案审查。】
我盯着那行字,很久。
是谁发的?
林婉儿?不可能。她巴不得我永远背锅。
顾承砚?他有那个权限,但他不会帮我。他只会查我。
那会是谁?
我想起研究院档案室那个总低头做事的老管理员。上周我借阅《寒桐集》时,他曾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小心身边穿米白大衣的人。”
我当时没在意。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知道?
手机屏幕暗下去。
我把它翻个面,扣在掌心。
机场快到了。
广播开始播报航班信息。远处有婴儿哭,有情侣拥抱,有行李箱轮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我下车,拖着唯一的行李箱走进航站楼。
安检口,工作人员拿起我的登机牌看了一眼。
“沈女士,您这班飞日内瓦,今晚十一点起飞,现在可以登机了。”
我点头。
走过金属探测门,箱子上传输带。
突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知意!”
我停下。
没回头。
那人冲到我身后,喘着气,声音沙哑:“你不能走。”
是顾承砚。
他西装皱了,领带松了,头发乱了,像是刚从哪个会议室狂奔而来。手里捏着一张纸——是那份被撕碎的病历复印件。
“我查了监控日志。”他说,“IP地址是内网。但我没有授权她访问权限。是系统被人越权调用。”
我看着前方传送带,箱子正缓缓滑向X光机。
“所以呢?”我开口,声音很轻。
“所以……我不是不信你。”他声音发紧,“是我被她骗了。她利用了我的恐惧,让我觉得……所有温柔都是陷阱。”
我笑了下。
第一次,笑出了声。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哭吗?”我转头看他,“不是因为我不痛。是因为我哭过一次。去年冬天,我发烧到三十九度,躺在医院输液,给你发语音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你回了个‘嗯’,三分钟后转发我一条新闻,标题是《艺术品走私案告破》。”
他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我看着他,“你不需要我的脆弱。你只需要一个不会出错的工具。”
他伸手想拉我。
我侧身避开。
“顾承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我不是你的白月光。也不是谁的替身。我只是沈知意——你弄丢了的那个。”
安检员在叫我。
我拖起箱子,走向登机口。
他站在原地,没追。
也没喊我名字。
我刷卡,穿过闸机。
最后一次回头。
他仍站在那儿,手里攥着那张破烂的病历,像攥着一段再也拼不回去的过去。
我转身,走进通道。
灯光渐暗。
前方是舷梯,是黑夜,是没有回头路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