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苏婉初是在一处破败的板车棚子里醒的。

沈今墨到底是没狠下心把她丢在胡同里，咬着牙将人背到了附近的医馆门口，却被她攥着袖口死死拉住。她的指尖冰凉，声音气若游丝，带着不容置喙的执拗：“别去医馆……送我回家，求你。”

沈今墨本想呵斥，可对上她那双浸着水汽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拗不过，只能依着她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南的贫民窟走。

那是一间快要塌了的土坯房，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屋子小得可怜，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床上躺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气息微弱，听见动静，艰难地偏过头，哑声唤道：“初儿……”

苏婉初看见父亲，眼眶瞬间红了。她撑着发软的身子挪过去，伸手替男人掖了掖单薄的被子，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沈今墨站在门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这才发现，这丫头的粗布衣裳下，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屋角堆着几副熬干的药渣，桌上连个像样的碗筷都没有，真正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

“我爹的肺痨，拖了快半年了。”苏婉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以前，我家也是北平城里有名的绸缎商。乱世里生意破产，债主逼门，母亲……母亲嫌我们父女俩累赘，跟着一个军阀走了，做了他的姨太太。”

她顿了顿，低头看着掌心的五百文钱，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雾：“醉仙楼的奖金，是我唯一能给他抓药的钱。医馆的诊费太贵，我耗不起。”

沈今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混迹街头，见惯了人间疾苦，却偏偏在这一刻，对着这个倔强到骨子里的丫头，生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

他想起自己没爹没娘的日子，想起饿肚子时啃过的树皮草根，那种走投无路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

沉默半晌，沈今墨忽然抬脚迈进屋子，将怀里仅剩的两个铜板放在桌上，声音粗嘎：“我在醉仙楼后厨打杂，老板正缺个洗碗择菜的帮工，管两顿饭，月底还能支五百文工钱。你要是愿意，明天就去寻我。”

苏婉初猛地抬头看他，眼里满是错愕。

沈今墨别过脸，不自在地挠了挠头，语气硬邦邦的：“就当……抵了你赢我的那笔餐费。”

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床上的男人轻轻咳了两声，苏婉初望着沈今墨略显局促的背影，鼻尖一酸，忍着喉咙里的哽咽，轻轻道了声：“谢谢你。”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苏婉初踏着晨露就往醉仙楼去了。

她来得早，后厨的伙计们正忙着备菜，沈今墨系着沾了油星的围裙，正蹲在地上择一筐青菜，听见脚步声抬头，见是她，耳根悄悄红了红，嘴上却依旧硬邦邦：“来了？我已经和老板说过了，大胃王的比赛是我给老板出的主意，他赚的彭满钵满，所以答应了我给你份工作，你去那边赶紧把碗洗了，仔细别摔了，赔不起。”

苏婉初抿唇笑了笑，没说话，乖乖拿起抹布去洗碗。她手巧，做事又麻利，碗碟洗得锃亮，择菜也摘得干净，连掌勺的大厨都忍不住夸了两句。

日子就这般流水似的过。

沈今墨总趁人不注意，偷偷给她碗里夹块肉；苏婉初则会在他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偷偷留一碗温着的粥。后厨的油烟熏不散两人之间的脉脉温情，有时目光不经意撞在一起，又慌忙错开，只余满心的欢喜在胸口荡漾。

谁都没点破那层窗户纸，却都把对方的好，悄悄记在了心底。

转眼便到了七夕。

醉仙楼早早打烊，沈今墨揣着攒了许久的钱，拉着苏婉初往灯会去。街上张灯结彩，人流如织，花灯映得夜空亮如白昼。他给她买了盏兔子灯，她攥着灯柄，眉眼弯弯，比灯影还要动人。

两人沿着护城河慢慢走，岸边的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沈今墨抬手想替她拂开，指尖刚触到发丝，又触电般缩回。

苏婉初察觉到他的动作，心跳漏了一拍，正想开口，脚下却突然被人群一挤，身子踉跄着往河里倒去。

“婉初！”

沈今墨惊呼着伸手去拉，却只抓到一片衣角。冰冷的河水瞬间将她吞没，呛咳声中，她隐约看见一道挺拔的身影拨开人群，毫不犹豫地跃入水中，有力的臂膀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岸边带。

湿漉漉的她被救上岸时，沈今墨正疯了似的冲过来，将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声音都在发颤：“怎么样？有没有事？”

苏婉初冻得牙齿打颤，还没来得及回话，就听见一道温和的男声响起：“姑娘落水受了寒，得赶紧找个地方暖暖身子，不然容易落下病根。”

她抬头望去，只见救她的青年立在灯火下，一身白色西装衬得身姿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眉眼温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与北平城截然不同的儒雅气度。

青年见她望过来，微微颔首，唇边噙着礼貌的笑意：“在下顾城，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姑娘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沈今墨将苏婉初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顾城，眼神里带着几分不善。

而苏婉初望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心头却莫名地一跳，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悄然漫上心头。

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