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的会面室像一口水泥棺材。
陆沉舟坐在铁桌这一侧,看着对面的赵启明。两个月不见,老人瘦了很多,囚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上,但眼睛依然锐利——那种被岁月和权力打磨过的锐利,像手术刀,即使锈了,也依然能割开皮肤。
“陆老师。”赵启明先开口,声音沙哑,但平稳,“我以为你会更早来看我。”
“我在收集数据。”陆沉舟说,“关于你,关于系统,关于林文静。”
听到最后一个名字,赵启明的眼皮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很小的反应,但陆沉舟捕捉到了。
“林文静……”赵启明重复这个名字,像在品尝一颗三十年前的糖果,甜味早已消失,只剩糖纸的触感,“她是个理想主义者。像你,像顾检察官,像所有以为能改变世界的人。”
“你杀了她。”
“不。”赵启明摇头,“是系统杀了她。我只是一部分,一个模块。系统检测到威胁,启动清除程序。就像你的免疫系统杀死病毒,不会问你同不同意。”
“但你设计了清除程序。”
“我设计了自我保护的逻辑。”赵启明纠正,“任何一个系统都需要自我保护,否则活不下去。司法系统需要,社会系统需要,甚至你的身体也需要。区别只在于,你把什么定义为‘威胁’。”
他在偷换概念,但陆沉舟没有打断。他需要赵启明说话,说得越多,暴露得越多。
“林文静发现了你们三个人。”陆沉舟说,“教师、法官、医生。完美的三角结构,自我稳定,自我修复,自我进化。”
赵启明笑了。第一次,真正地笑了。
“你很聪明。”他说,“比文静聪明。她只看到了三个人,没看到系统本身。但你看出来了——人才是载体,思想才是本体。”
“所以‘教师2.0’不是你的复制品,是系统的自我复制。”
“就像细胞分裂。”赵启明向前倾身,手铐在桌上发出金属摩擦声,“母细胞死了,但DNA传下去了。新的细胞会更适应环境,更强大,更不容易被杀死。”
陆沉舟沉默。他想起生物课上学过:癌细胞最可怕的能力不是生长,是永生。 正常细胞分裂几十次就会死亡,但癌细胞可以无限分裂。只要有一个细胞活下来,就能重建整个肿瘤。
这个系统,就是社会的癌细胞。
“终止密码。”陆沉舟说,“‘教师2.0’的激活终止密码,你的那部分是什么?”
赵启明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欣赏,有遗憾,还有一种奇怪的……骄傲。
“你很直接。”他说,“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如果你不说,系统会脱离你的控制。一个设计师,会允许自己的作品失控吗?”
“作品已经完成了。”赵启明靠回椅背,“剩下的,是自然选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这是进化论,陆老师。你应该懂。”
陆沉舟懂。但他也知道,赵启明在说谎。
没有一个设计师能真正放手。就像没有一个父母能真正对孩子漠不关心。即使孩子变成了怪物,那也是他的怪物。
“林文静死前,”陆沉舟换了个方向,“写了一封信。她说你们三个人里,有一个是迫不得已的。是你吗,赵检?”
赵启明的呼吸停顿了一拍。
“信在哪里?”他的声音紧绷起来。
“安全的地方。”陆沉舟说,“但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复印件。”
“她在信里说了什么?”
“说你可能是被迫的。说你也许想过反抗,但太晚了,陷得太深了。”陆沉舟在编造——林文静的信里没有这些,但他赌赵启明的愧疚感,“她说,她原谅你。”
赵启明闭上眼睛。很久,没有说话。
会面室里只有空调的嗡鸣,和远处隐约的脚步声。
“密码是分段的。”赵启明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三段,三个人各一段。组合起来,是一个日期。”
“什么日期?”
“林文静的忌日。”赵启明睁开眼睛,眼神空洞,“1987年9月15日。我的那段是‘1987’,刘振邦的是‘0915’,医生的是‘终止’。”
陆沉舟快速记忆。1987年9月15日。三十三年前。
“为什么要用这个日期?”
“因为那天,系统真正诞生了。”赵启明说,“在那之前,我们只是三个人,各有各的野心和欲望。那天之后,我们成了一个整体——共享秘密,共享罪恶,共享……命运。”
他停顿,看向陆沉舟。
“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做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在做对的事。刘振邦想清理司法系统的‘低效’,医生想维持‘稳定’,而我……我想建立一个完美的系统,一个不会犯错、不会腐败、永远高效的司法机器。”
“但你们成了最大的腐败。”
“因为我们忽略了人性。”赵启明苦笑,“我们以为可以用逻辑控制人性,但人性……永远会找到逻辑的漏洞。就像水,总会找到裂缝。”
谈话到这里,本该结束了。但陆沉舟还有一个问题。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顾临渊的父亲,顾振华,他的证据是你清除的吗?”
赵启明摇头:“不是我,是系统。当时我已经很少参与具体操作了。系统自动评估顾振华为‘高风险威胁’,自动启动清理程序。我只是……没有阻止。”
没有阻止。
有时候,不作为,就是最大的罪。
陆沉舟站起来。会面时间到了。
“陆沉舟。”赵启明叫住他,“你知道你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吗?”
“为什么?”
“因为系统需要你。”赵启明说,“就像生态需要捕食者来控制种群数量。你是系统的‘天敌’。你的存在,会让系统进化得更快、更强。所以当七年前你差点死的时候,是我暗中保了你一命。”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击穿了陆沉舟所有的防御。
七年来的困惑,突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证据被篡改得那么完美,却没有杀他灭口?为什么他还能在司法系统里找到工作?为什么……
“你在培养对手。”陆沉舟说。
“我在培养系统升级的动力。”赵启明纠正,“没有压力,就没有进化。你,还有顾临渊,都是压力。现在,你们赢了这一局。但下一局,系统会更强。”
他笑了,那笑容让陆沉舟毛骨悚然。
“期待和你下次交手,陆老师。虽然可能不是我了,但……你会认出它的。因为它是你的影子,也是你的孩子。”
看守进来,带走了赵启明。
陆沉舟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直到顾临渊的电话打来。
“怎么样?”她问。
“拿到了。”陆沉舟说,“第一段密码。”
“太好了。另外两段……”
“会更难。”陆沉舟走出会面室,走廊的白光刺眼,“刘振邦深居简出,医生在北京,安保级别很高。”
“但至少有了方向。”
“嗯。”
挂断电话,陆沉舟抬头看天。看守所的高墙切割出一小块灰色的天空,像一块监视器的屏幕。
他想起了赵启明的话:“你是系统的‘天敌’。”
也许他是。
但天敌和猎物,有时候会形成一种诡异的共生关系——没有猎物,天敌会饿死;没有天敌,猎物会泛滥成灾,最终毁灭自己。
他和这个系统,是不是也在这样的循环里?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游戏还在继续。
而这一次,他不想再被当成进化的工具。
他想终结这个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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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刘振邦的别墅。
这位前高院副院长退休后,在城郊买了一片地,建了中式庭院,种竹养鱼,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陆沉舟知道,这只是表象——监控显示,每周都有不同的访客来,停留时间不长,但提着箱子来,空手走。
他在收钱。即使退休了,还在收钱。
顾临渊申请了搜查令,但被驳回了。理由是“证据不足”,而且刘振邦“身体状况不佳,不宜打扰”。
系统还在保护它的节点。
“只能智取。”顾临渊说,“硬闯不行,我们就诱他出来。”
“怎么诱?”
“用他最在意的东西。”顾临渊调出一份档案,“刘振邦有个孙子,在国外读书。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参加孙子的视频生日会。如果我们能黑进他的网络……”
“违法。”陆沉舟说。
“我知道。”顾临渊看着他,“所以我在问你:值得吗?为了拿到密码,阻止一个更大的腐败网络,我们是否可以先……小范围地违法?”
这是检察官不该问的问题。但顾临渊问了。
陆沉舟思考。他在计算:违法入侵的代价、成功的概率、可能造成的后果……
“如果被抓到,你的职业生涯就结束了。”他说。
“但如果不做,‘教师2.0’启动后,会有更多人受害。”顾临渊说,“陆沉舟,你教过我计算概率。那现在,请你帮我计算:哪个选择的长期损失更大?”
陆沉舟没有计算。因为不需要。
有些账,不能用数字算。
“我来做。”他说,“我有技术,而且我已经不在系统内了。就算出事,代价也小。”
“不行——”
“这是最优解。”陆沉舟打断她,“你的职位更重要,未来可以救更多人。而我……我已经是系统的‘天敌’了,再多个罪名也无所谓。”
他说得轻松,但顾临渊听出了里面的重量。
“你会失去一切。”她低声说。
“我早就失去过了。”陆沉舟说,“七年前就失去过了。现在拥有的……只有你。”
这句话太直接,太不陆沉舟了。顾临渊愣住了。
然后她伸出手,拥抱他。很紧,像要把这一刻刻进骨头里。
“答应我,”她在他耳边说,“无论发生什么,活着。”
“我答应过你了。”陆沉舟说,“而且这次,我有更多理由。”
技术部分不难。刘振邦用的家庭网络安全性很差,陆沉舟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突破了防火墙,植入了后门程序。
第二天晚上八点,刘振邦准时打开电脑,准备和孙子视频。
陆沉舟在屏幕另一端,看着老人戴上老花镜,调整摄像头,脸上的皱纹在屏幕光里像一道道沟壑。
视频接通了。孙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年轻,阳光,说着流利的英语:“爷爷!生日快乐!”
刘振邦笑了,那笑容是陆沉舟从未见过的——纯粹,温暖,像个真正的爷爷。
他们聊了十分钟。孙子讲学校的趣事,刘振邦叮嘱注意身体。然后孙子说:“爷爷,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屏幕上突然弹出另一个窗口。是陆沉舟预先录制的视频,经过处理,看起来像是孙子发来的。
视频里,是刘振邦收受贿赂的照片、转账记录、还有几段偷拍的对话。最后出现一行字:
【密码换清白。给你24小时考虑。】
刘振邦的脸色瞬间变了。他慌乱地关掉视频,但那个窗口无法关闭——陆沉舟锁定了系统。
老人坐在电脑前,手在颤抖。他试着拔掉网线,但视频还在播放,因为陆沉舟用了本地缓存。
五分钟后,刘振邦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是我。”他的声音在发抖,“出事了……对,他们知道了……密码?不行,那是最后的——”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刘振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你们不能……那是我孙子……”他几乎是哀求,“好……好……我给……”
挂断电话,他瘫坐在椅子里,像个被抽空的气球。
陆沉舟在屏幕这边看着,心里没有任何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冰冷的悲哀——这个老人,曾经是法官,曾经掌握生杀大权,现在却为了孙子的安全,被迫交出最后的底牌。
权力腐蚀人,但恐惧更腐蚀人。
一小时后,刘振邦发来一封加密邮件。附件是一个文本文件,里面只有四个数字:0915。
第二段密码,拿到了。
代价是一个老人的恐惧,和一个孩子潜在的危险。
陆沉舟删除了所有入侵痕迹,给刘振邦的孙子发了条真正的生日祝福——匿名,但真诚。
至少,让那个孩子今晚能开心地睡觉。
至于明天……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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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最后一段了。”顾临渊看着那四个数字,“但这段最难。医生在北京,住在有武警站岗的大院里。别说接近,连定位都难。”
陆沉舟在查资料。医生的履历很干净——从基层检察官做起,一步步升到最高检,退休后享受副部级待遇。没有任何污点,至少明面上没有。
但林文静的信里说,他是“最隐蔽,也最致命”。
一个隐藏在最高层的人,一个用权力“医治”系统漏洞的人。
“我们需要内部帮助。”陆沉舟说,“最高检里,有没有你可以信任的人?”
顾临渊想了想:“有一个。我父亲的另一个同学,姓方,现在是最高检某部门的主任。但他很谨慎,不一定愿意冒险。”
“试试。”陆沉舟说,“用林文静的故事。如果他有良知,会动容的。”
顾临渊去打电话。陆沉舟继续研究医生的资料。
退休后的生活记录很少,但有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医生每周三下午,都会去一家私人医院做“康复理疗”。那家医院是外资的,安保严格,但至少比大院好接近。
“方主任答应了。”顾临渊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希望,“他说可以安排我们以‘咨询专家’的身份进医院,但只有三十分钟,而且不能带任何录音录像设备。”
“三十分钟够了。”陆沉舟说,“我只需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
“他是否真的……有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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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三下午,北京,某外资医院VIP区。
走廊安静得像博物馆,空气里有消毒水和香薰混合的奇怪气味。护士领着陆沉舟和顾临渊走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敲了敲。
“请进。”里面传来温和的声音。
推门进去,是一间宽敞的理疗室。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们,看着窗外。
他转过身。
医生的脸和照片上一样——清瘦,儒雅,戴一副金丝眼镜,完全不像七十五岁的人。但他的眼睛……陆沉舟见过这种眼睛。在赵启明脸上见过,在刘振邦脸上也见过。
那是权力的眼睛。即使退休了,即使坐在轮椅上,也依然锐利,依然能看穿人心。
“顾检察官,陆老师。”医生微笑,“方主任跟我说了。有什么我能帮你们的?”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长辈关心晚辈。但陆沉舟感觉到了危险——像靠近一头沉睡的狮子,即使闭着眼睛,爪子也随时能撕开你的喉咙。
“我们来请教一个问题。”顾临渊开口,声音尽量平稳,“关于一个三十三年前的案子,林文静检察官的死亡。”
医生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沉舟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很轻,很快,但那是紧张的反应。
“林文静……”医生重复这个名字,“我记得。一个很有前途的年轻检察官,可惜死于意外。你们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那不是意外。”陆沉舟说,“而且,和她一起死的,还有一个叫‘教师’的系统。”
沉默。
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医生的镜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医生说。
“你明白。”陆沉舟向前一步,“你是‘医生’。系统受伤了,你来医治。林文静要揭发系统,你让她‘意外’死亡。三十三年后,系统又要被摧毁了,你准备怎么做?再制造一个‘意外’?”
医生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陆沉舟,眼神变得冰冷。
“年轻人,你知道你在指控谁吗?”
“我知道。”陆沉舟说,“我在指控一个三十三年前就开始腐败的系统,指控它的三个设计师——教师、法官、医生。前两个已经倒下了,你是最后一个。”
“证据呢?”
“林文静的信,赵启明的供词,刘振邦的密码。”陆沉舟说,“还有……你自己的良知。如果你还有的话。”
医生笑了。不是温和的笑,是那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笑。
“良知?”他说,“陆老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这个位置上,‘良知’是最奢侈的东西。有时候为了更大的利益,必须牺牲一些小的……原则。”
“比如牺牲林文静?”
“比如牺牲任何威胁系统稳定的人。”医生说,“系统保护的是整体。一个人,甚至一百个人,相比于整体的稳定,都是可以接受的代价。”
“谁给你的权力决定谁是代价?”
“权力?”医生摇头,“不是权力,是责任。坐在这个位置上,就要为整体负责。就像医生治病,有时候要切除坏死的组织,才能保住生命。患者可能会恨你,但你是为了他好。”
完美的逻辑闭环。陆沉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林文静说医生“最致命”——因为他真的相信自己是对的。一个真心相信自己在救死扶伤的人,会比任何恶棍都残忍。
“所以你不会交出密码。”顾临渊说。
“密码?”医生挑眉,“哦,你们是说那个可笑的小程序?我早就改了。赵启明和刘振邦的那两段,现在已经没用了。”
陆沉舟的心沉了下去。
“新的密码只有我知道。”医生说,“而且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因为‘教师2.0’必须启动。这是系统自我进化的必要步骤。”
“即使它会伤害更多人?”
“进化总是伴随痛苦。”医生说,“就像人类的进化,淘汰了多少物种?但我们活下来了,成了地球的主宰。系统也一样——淘汰旧的,建立新的,变得更强大,更完美。”
他转动轮椅,面向窗外。
“你们可以抓我。但抓了我,密码就永远消失了。四十三天后,‘教师2.0’会自动启动。没有密码,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重生。到时候,你们今天的‘胜利’,会显得多么可笑。”
他在赌。赌他们不敢冒这个险。
但陆沉舟看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如果,”他说,“我们不需要密码呢?”
医生转身,看着他。
“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可以反向入侵,在系统启动时植入病毒,让它从内部崩溃呢?”陆沉舟说,“就像癌细胞,如果用药物无法杀死,就用病毒去感染它。”
医生第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不可能……”
“我有张明远留下的全部技术资料。”陆沉舟说,“他设计了系统的信息控制模块,也留下了后门。我可以利用那些后门,在系统启动时,让它自我毁灭。”
这是虚张声势。张明远的资料里没有后门,只有架构图。但医生不知道。
他在赌,赌医生对技术的了解不如赵启明。
长时间的沉默。
医生看着陆沉舟,像在评估他的话有几分真。
最后,他笑了。
“你是个优秀的对手。”他说,“但你还是输了。”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把密码给了别人。”医生说,“一个你们绝对想不到的人。如果我死了,或者被抓了,那个人会带着密码消失。你们永远找不到。”
顾临渊和陆沉舟对视一眼。
“谁?”顾临渊问。
医生没有回答。他按了轮椅上的呼叫铃。
“护士,我累了。”他对进来的护士说,“送这两位客人出去。”
会面结束了。
走出医院,北京的阳光刺眼。陆沉舟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就像爬山爬到一半,发现山顶还有另一座更高的山。
“他说的‘别人’会是谁?”顾临渊问。
“不知道。”陆沉舟说,“但一定是我们认识的人。或者说,是我们信任的人。”
这个可能性更可怕。
因为这意味着,从始至终,他们都可能在被监视、被操控、被……戏耍。
回程的飞机上,陆沉舟一直在思考。顾临渊靠在他肩上睡着了,眼下有深深的黑影。
他想起赵启明的话:“系统需要你这样的天敌。”
也许医生也在培养天敌。也许他们的每一步,都在系统的计算中。
甚至现在这种绝望感,也是系统设计的一部分——为了让进化更有动力?
陆沉舟闭上眼睛。
太累了。
但还不能休息。
因为倒计时还在继续:
43天18小时22分……
43天18小时21分……
43天18小时20分……
每一秒,都在靠近那个无法挽回的时刻。
他握紧顾临渊的手。她的手很暖,像黑暗里唯一的火种。
即使这火种也可能是系统留下的,他也想握住。
因为有些温暖,即使是假的,也能让人在寒冷中活下去。
而活下去,就有机会找到真相。
或者,创造新的真相。
飞机穿过云层,下面是连绵的山脉和蜿蜒的河流。
像血管,像神经网络,像一个巨大生命的脉络。
陆沉舟想,也许系统真的像生命一样,有自我意识,有求生本能。
那么,他们要做的不是杀死它。
而是……与它谈判。
找到一个共存的可能。
即使那可能需要改变自己,改变规则,改变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但为了顾临渊,为了母亲,为了林文静,为了所有被这个系统伤害过的人……
他愿意尝试。
即使成功的概率,可能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有些事,不是概率的问题。
是必须去做的问题。
飞机开始下降。顾临渊醒了,揉了揉眼睛。
“到了?”她问。
“快到了。”陆沉舟说。
“接下来怎么办?”
陆沉舟看着窗外越来越近的城市。
“去找那个‘别人’。”他说,“医生留下的最后一张牌。”
“怎么找?”
“用最原始的方法。”陆沉舟说,“侧写。”
侧写那个可能藏在身边的,他们从未怀疑过的,背叛者。
或者,那个自始至终,都在扮演另一个角色的人。
飞机落地,起落架接触跑道,一阵轻微的震动。
像心脏的跳动。
像倒计时的声音。
像某种庞大事物苏醒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