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最后一道颤音在空气中消散,沈言保持着结束的姿势,微微垂首,三秒后,掌声如潮水般涌起,淹没了整个演奏厅。
他抬起头,露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向台下鞠躬,灯光打在脸上有些发烫,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一如既往的成功,又一如既往的疲惫。
“言哥,太棒了!”助理小陈迎上来,递过保温杯,“主办方那边想请您过去打个招呼,几个投资人都在。”
沈言接过杯子,拧开抿了一口温水,喉结滚动。
沈言知道了。
声音带着演奏后的沙哑,却依然沉稳。
沈言我收拾下琴,马上过去。
这种场合他太熟悉了,作为业内顶尖的国风音乐博主,从线上火到线下,他的演出邀约早已排到半年后,每一场,都不仅是表演,更是社交,投资人、品牌方、平台负责人——每个人都要照顾到,每个笑容都要恰到好处。
回到后台休息室,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沈言肩膀垮下来,长长吐出一口气。
走到化妆镜前坐下,看着镜中的自己,27岁,眉眼温润,鼻梁挺直,嘴角习惯性保持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团队总说他有张“让人信任的脸”,粉丝称他为“国风君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张面具戴久了,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真的。
手腕传来熟悉的酸痛,他放下保温杯,左手握住右腕,缓缓转动,多年的练琴生涯,腕关节劳损是逃不开的职业病。
今天这首《十面埋伏》改编版,轮指段落格外密集,此刻后遗症来得又急又猛。
敲门声响起时,沈言正闭着眼,拇指用力按压着手腕内侧的穴位。
沈言请进。
他迅速调整表情,睁开眼时又恢复了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推门进来的却不是小陈,而是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沈言微微一怔,来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身量很高,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松着两颗扣子。
他生得极好,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是那种带着些许混血感的俊美,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气质——既有着世家子弟的矜贵,又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从容。
陆景辞沈先生。
年轻人开口,声音温润低沉。
陆景辞打扰了,主办方让我来请你过去。
沈言站起身,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沈言好的,谢谢。您是?
陆景辞陆景辞。
年轻人简单报上名字,目光却落在沈言刚放下的手上。
陆景辞你的手不舒服?
那目光太直接,又太专注,沈言竟有些不自在,他下意识将右手往身后收了收。
沈言老毛病了,不碍事。
陆景辞却向前走了两步,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精致的瓷杯,杯口氤氲着热气。
陆景辞蜂蜜水,温的。
他将杯子递到沈言面前。
陆景辞刚才的演奏很精彩,尤其是轮指那段,力度和速度的平衡很难掌握,但手更重要。
沈言愣住了,不是为这杯突然出现的蜂蜜水,而是为对方话语中的内容。
绝大多数人在称赞他时,说的都是“意境深远”、“情感充沛”之类虚浮的套话。
很少有人能像这样,精准地指出技术难点,并且——关心他的手。
沈言谢谢。
他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温度正好,透过热气,他看见陆景辞正看着自己,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他常见的那些投资人眼中赤裸的评估或算计。
陆景辞(微微颔首)不客气,那我先过去等你,他们在三号厅。
他转身离开,动作从容不迫,门轻轻合上,休息室里又只剩下沈言一人。
沈言盯着手中的瓷杯,半晌没动,蜂蜜水的甜香丝丝缕缕飘上来,混着一点淡淡的柠檬味,他最终低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竟真的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手腕还在疼,但那股酸痛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放下杯子,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衣领,又恢复了“沈言老师”该有的模样,只是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地拿起那个瓷杯,发现杯底有一个极小的篆体刻印——“景”。
一个姓氏,还是一个标记?
沈言没有深想,将杯子小心放在化妆台上,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转过拐角,前方传来交谈声,是主办方的李总和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陆景辞也在其中。
“沈老师来了!”李总眼睛一亮,热情地迎上来,“来来来,给您介绍几位贵客,这位是王总,风林文化的……”
一连串的寒暄、握手、交换名片,沈言熟练地应对着,笑容无懈可击,言语得体周到。
他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欣赏的、评估的、甚至带着些许暧昧暗示的。他早已习惯。
轮到陆景辞时,李总笑得更热情了:“这位是陆景辞陆先生,景宸资本的,陆先生年轻有为,对我们传统文化项目特别感兴趣。”
景宸资本,沈言心头微动,这个名字他听过,业内最神秘也最顶级的投资机构之一,据说背景深不可测,只是没想到,掌舵人竟如此年轻。
陆景辞沈先生,又见面了。
陆景辞伸出手,他的手掌宽大温暖,握手时力度适中,一触即分,礼节周全。
沈言(微笑)陆先生,刚才谢谢您的蜂蜜水。
陆景辞举手之劳。
陆景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即转向李总。
陆景辞李总,关于那个非遗音乐数字化的项目,我还有些细节想和你单独聊聊。
话题被自然地引开,接下来的时间里,陆景辞再没有主动和沈言交谈,只是偶尔在别人提到他时,投来一个礼貌的注视。
他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切中要害,几个投资人明显都以他为中心。
沈言端着香槟杯,站在人群边缘,静静观察,这个陆景辞,和他见过的所有富二代、投资人都不同。
没有刻意张扬的傲慢,也没有虚伪的客套,他就像……就像站在自家客厅里一样自然,那种从容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
聚会进行到一半,沈言借口透气,走到了露台上。
四月的夜风还有些凉,吹在脸上让人清醒,远处城市的霓虹连成一片光海,近处沙龙会所的庭院里,几盏地灯映着精心修剪的盆景。
陆景辞沈先生也出来躲清静?
声音从身后传来,沈言回头,看见陆景辞也走了出来,手里没拿酒杯。
沈言里面有点闷,陆先生怎么出来了?
陆景辞和你一样。
陆景辞走到栏杆边,与他并肩而立,他没有看沈言,目光投向远处的夜景。
陆景辞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有些事,又不得不在这种场合谈。
这话说得坦诚,反而让沈言不知如何接,他沉默片刻。
沈言我以为您会很习惯。
陆景辞习惯不代表喜欢。
陆景辞转过头,夜灯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
陆景辞就像沈先生的演奏,技术可以练到完美无瑕,但真正打动人的,是技术之外的东西。
沈言心中一动,他侧头看向陆景辞,对方的神色平静而认真,不像在说客套话。
沈言那在陆先生看来,什么东西能打动人?
陆景辞(回答的毫不犹豫)真实,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真实。
夜风吹过,带来庭院里木兰的香气,沈言忽然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不是因为这场沙龙,不是因为那些投资人,而是因为身边这个只见过两面的年轻人,和他说的这些话。
沈言陆先生对音乐很了解?
陆景辞(语气温和)略知一二,我母亲是钢琴老师,从小耳濡目染,但我更喜欢民乐,有筋骨,有魂。
有筋骨,有魂,沈言在心里重复这几个字。
陆景辞沈先生下周在兰心剧院还有演出?
沈言对,陆先生有兴趣?
陆景辞(说的自然而然,仿佛这是早已决定的事)我会去,期待看到您不一样的演绎。
陆景辞(看了看腕表)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沈先生也早些休息,手腕需要养。
他又提起了手腕,沈言下意识活动了一下右手,酸胀感仍在。
沈言谢谢关心。
陆景辞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头看着他。
陆景辞对了,那个杯子不用还了,送你了。
直到陆景辞的身影消失在露台门口,沈言才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自己还在想那个杯子的事?
回到休息室取琴时,沈言的目光落在化妆台上,那个素白瓷杯还在原处,杯底朝上,“景”字刻印清晰可见。
他走过去,拿起杯子,瓷质温润细腻,触感极好,绝不是普通的赠品,蜂蜜水已经喝完,但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甜香。
“言哥,车准备好了。”小陈推门进来,看到他手里的杯子,“咦,这杯子哪来的?还挺好看。”
沈言(将杯子小心放进琴盒的侧袋)别人给的,走吧。
回去的路上,他靠在车后座,闭目养神,车窗外的光影掠过他的脸庞,明明灭灭。
手腕还在隐隐作痛,但奇怪的是,他此刻想到的不是疼痛,而是那双递来蜂蜜水的手,和那句“手更重要”。
还有那句“哪怕只有一瞬间的真实”。
沈言睁开眼,从琴盒侧袋里取出那个杯子,握在手中,瓷器的凉意透过掌心,让他更加清醒。
陆景辞,景宸资本,一个背景成谜的年轻投资人,一个对民乐有独特见解的知音,一个……会注意到他手腕不适的陌生人。
太过巧合,还是别有深意?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慕发来的消息:“今天沙龙怎么样?听说景宸资本的人也去了,没为难你吧?”
沈言盯着“景宸资本”四个字,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回复。
沈言一切顺利,见到了陆景辞,他下周会来看演出。
几乎是消息发出的瞬间,周慕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陆景辞?你确定是他本人?”周慕的声音透着诧异,“那位小陆总可是出了名的低调,很少在这种场合露面,他怎么会对你……”
话说一半,停住了,但沈言懂他的未尽之言——怎么会对你一个网红音乐人这么关注?
沈言也许只是对民乐感兴趣。
这话不知是在说服周慕,还是在说服自己。
“希望如此。”周慕的语气严肃起来,“言哥,景宸的水太深了,他们家背景不简单,那位小陆总更是……总之,保持距离,别走太近。”
保持距离?沈言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灯,想起露台上陆景辞说“我会去”时的神情,那样自然,那样笃定。
以及那句“送您了”,轻描淡写,却不容拒绝。
车子在公寓楼下停稳,沈言提着琴盒下车,夜风卷起他的衣角,他走进电梯,金属门映出他清晰的身影——依旧温润,依旧从容,依旧是那个无可挑剔的“沈言老师”。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某个角落,有什么东西被那杯恰到好处的蜂蜜水,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
电梯数字不断跳动,沈言低头看向琴盒侧袋,瓷杯的轮廓隐约可见。
下周的演出,陆景辞会坐在台下哪个位置?他会用什么眼神,看台上的自己?
而自己又会不会,在演奏的某个瞬间,想起今晚这杯蜂蜜水的温度,和那句“手更重要”?
电梯“叮”一声到达楼层,门开了,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
沈言走出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却忽然停住了动作。
如果陆景辞真的只是对音乐感兴趣,为什么会注意到他手腕的不适?
如果只是客套,为什么偏偏是蜂蜜水,偏偏是那个刻着“景”字的杯子?
太多的疑问盘旋在心头,像一团理不清的丝线,而线的那一端,似乎就握在那个名叫陆景辞的年轻人手中。
沈言打开门,屋内一片漆黑,他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辆。
夜色沉沉,这座城市从不真正入睡,就像有些人,你永远猜不透他们平静表面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转身走进厨房,倒了杯水,冷水入喉,带来一阵清醒的凉意。
但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蜂蜜水带来的,那一点点不合时宜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