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浸染了安城的青石板路。
暮春的晚风卷着酒肆飘来的杏花香,拂过临街的雕花窗棂。雷狮一身玄色劲装,墨紫色的发梢用一根同色发带束起,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线。他刚踏入这座繁华的都城,便被酒楼二楼临窗的一道身影勾住了目光。
那人穿着月白色的锦袍,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玉坠,墨发垂落肩头,侧脸温润如玉。他正手执玉杯,望着窗外的流云,眉眼间带着几分不染尘俗的清愁,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公子。
雷狮的脚步顿住了。
他见过无数美人,王侯将相的千金,江湖上的绝色,却从未有一个人,能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缓步走上二楼,停在那公子的桌前。两人目光相撞,一个锐利如鹰隼,一个温润如春水,竟就那样对视了许久,周遭的喧嚣仿佛都成了背景。
终于,雷狮勾了勾唇角,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惊艳,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侵略性:“公子可真美。”
话音落,他便转身离去,没再看一眼身后那人的反应,只留下一道挺拔的背影,和满室未散的冷冽气息。
安迷修握着玉杯的手微微一颤,温热的酒液溅出几滴,落在素色的衣料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他怔怔地望着雷狮离去的方向,耳尖竟有些发烫。
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般直白地夸赞过他的容貌。那人的眼神太过灼热,像一道烈火,烧得他心头乱颤。
他还未从那惊鸿一瞥中回过神,几日后的风云突变,便将他的人生,彻底推入了地狱。
安城的城门被轰然撞开的那日,天是灰蒙蒙的。喊杀声、哭嚎声、兵器碰撞的脆响,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悲歌。安迷修穿着皇子的朝服,站在宫墙上,看着城下那支黑色的铁骑,看着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正是那日在酒楼里,夸他好看的男人。
那人的玄色披风被风掀起,墨紫色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那日的惊艳,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安迷修的心脏猛地一沉。
雷狮的目光扫过宫墙,与他的视线相撞,却只是淡淡一瞥,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随即,他偏头,对身侧的副将冷声下令:“安皇的儿女……一个不留!”
短短九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安迷修的胸膛。
原来他是雷国的皇子,雷狮。
是覆灭他安国的罪魁祸首。
安迷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长被铁骑踏翻在地,看着年幼的妹妹被利剑刺穿了胸膛,看着宫娥太监们哭着喊着四处逃窜,最终都倒在了血泊之中。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那些他护在羽翼下的亲人,一个个,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城外的百姓也没能幸免。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昔日繁华的安城,成了人间炼狱。
终于,轮到了他。
一把染血的长剑,毫不留情地刺穿了他的腹部。剧痛传来,安迷修呕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倒在宫墙上。他看着雷狮策马离去的背影,看着那面绣着雷字的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意识模糊之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在心里发下血誓——
雷狮,我定要杀了你,为我的家人,为我的百姓,报仇雪恨!
铁骑离去后,死寂笼罩了安城。
安迷修没有死。那柄剑偏了几分,没刺中他的心脏。他被一个幸存的老仆救走,藏在城郊的破庙里,养了整整三个月的伤。
伤好那日,他烧掉了自己的锦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他剪掉了及腰的长发,脸上沾了些尘土,再也看不出半点皇子的模样。
不久后,消息传来,安国彻底覆灭,成了雷国的一片疆土。雷狮班师回朝,被册封为太子,风光无限。
安迷修混在流民里,一步步,走进了雷国的都城。
他穿着黑色的披风,低着头,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这里的繁华,比昔日的安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这繁华的背后,是他安国数十万子民的鲜血。
突然,一道呵斥声响起:“站住!此乃太子殿下的辖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
是一名守城的骑士,穿着银白的铠甲,手里握着长枪,眼神警惕地盯着他。
安迷修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
他猛地抽出藏在披风里的短刀,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那骑士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割破了喉咙,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青石板。
安迷修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看着那身银白的铠甲,一个念头,猛地在他脑海里炸开。
他可以代替这个骑士。
雷狮身为太子,定会选拔专属骑士。若是能成为他的贴身护卫,便能日日守在他的身边,找到机会,取他性命。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地滋长起来。
安迷修扒下了骑士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他抹去脸上的尘土,又用泥土将自己的脸抹得更脏些,遮住了原本温润的眉眼。他拿着那骑士的令牌,混进了骑士营。
凭借着过人的身手和沉稳的性子,他竟真的在选拔中脱颖而出,成了雷狮的专属骑士。
从此,他跟在雷狮的身后,日日看着那张让他恨之入骨的脸。
雷狮待他,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只是偶尔,会回头看他一眼,那双墨紫色的眼眸,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看得他心头一颤。
他不敢抬头,怕被认出。只能低着头,握着腰间的佩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报仇,报仇,报仇。
日子一天天过去,雷国与陈国的战事爆发。
雷狮亲自领兵出征,安迷修作为他的贴身骑士,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战场上,箭矢如雨,刀光剑影。安迷修握着长枪,冲杀在最前线。他的枪法凌厉,所向披靡,好几次,都替雷狮挡下了致命的攻击。
他看着雷狮在万军之中,手持长枪,所向披靡的模样,心里竟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恨他的冷酷无情,恨他覆灭了自己的家国,可有时候,又会想起那日酒楼里的惊鸿一瞥,想起那双惊艳了他岁月的眼眸。
他甩甩头,将那不该有的情绪压下去。
他是来报仇的,不是来动心的。
陈国战败的那日,全军欢腾。
雷狮在军营里摆下庆功宴,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将士们喝得酩酊大醉,雷狮也喝了不少,墨紫色的眼眸里,染上了几分醉意。
夜深了,宾客散尽。
安迷修握着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雷狮的寝帐。
帐内烛火摇曳,雷狮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平稳。
安迷修的脚步放得极轻,心脏却跳得快要跃出胸膛。他一步步靠近床榻,举起了匕首,对准了雷狮的心脏。
只要轻轻一刺,就能报仇雪恨了。
他的手微微颤抖,匕首的寒光,映在他的眼底。
就在匕首即将落下的那一刻,床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墨紫色的眼眸,清明得没有一丝醉意,正静静地看着他。
“就知道是你。”
雷狮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几分了然,几分无奈,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安迷修的身体,瞬间僵住。
他愣了半晌,才猛地回过神,眼底的恨意翻涌而出。他用力想要将匕首刺下去,手腕却被雷狮一把攥住。雷狮的力气极大,他竟动弹不得。
“我?!”安迷修红了眼眶,声音里带着压抑了许久的嘶吼,“我就是来杀你的!为我的家人,为我的百姓报仇!雷狮,你这个刽子手!”
雷狮没有松手,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沾满尘土的脸上,一点点描摹着他的轮廓。他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眉眼,像是在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的小骑士还真不乖啊。”雷狮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叹息,“不对,以后应该换个称呼了。”
安迷修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他看着雷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没有冰冷,只有他看不懂的温柔和痛楚。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报仇,变得可笑起来。
他猛地抽出另一把藏在靴子里的短剑,抵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锋利的剑尖,划破了皮肤,渗出一丝鲜红的血珠。
“父皇,母后,兄长,妹妹……”他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孩儿不孝,没能报仇,就让我去见你们吧……”
雷狮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松开手,厉声喝道:“安迷修!!!你疯了吗?!”
安迷修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突然笑了。
原来,他一直都认得他。
原来,那日酒楼里的惊鸿一瞥,不是他一个人的心动。
可那又如何呢?
家国仇恨,横亘在他们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轻轻用力,短剑划破了他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雷狮的玄色衣袍。
安迷修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落在雷狮的怀里。他看着雷狮泛红的眼眶,看着他颤抖的指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轻声道:“没什么……不甘心的……也就是……一见钟情吧……”
话音落,他的手垂落下去,琥珀色的眼眸,永远地闭上了。
帐外的风,呜咽着吹过,卷起满地的落叶。
烛火摇曳,映着雷狮抱着安迷修的身影,一动不动。
他的怀里,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心上人。
是他用一场战争,覆灭了他的家国,也是他用一生的时光,守着这份求而不得的爱恋。
安城的杏花,明年还会开。
可那个让他惊艳了岁月的公子,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