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殿骑士团的晨雾总带着剑穗上的银兰香气，直到那个叫林薇的少女跪伏在菲利斯面前时，那香气里才混进了些微甜腻的脂粉气。
“师父。”林薇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棉絮，发间别着朵新鲜的白蔷薇，是圣殿后院刚摘的。她垂着眼睑，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将菲利斯递来的骑士徽章捧在掌心时，指节都泛着刻意控制的轻颤，“弟子定会恪守骑士道，绝不辜负您的教诲。”
赞德靠在廊柱上转着双剑，铁环碰撞的脆响在肃穆的大殿里格外刺耳。他瞥了眼那朵别在发间的蔷薇——昨天他练剑时不小心碰折了花枝，被菲利斯罚去清扫整个训练场。这会倒好，折花的人成了新徒弟，他这被罚的倒像个不懂事的顽劣之徒。
“赞德，”菲利斯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厉，目光扫过他转剑的手，“作为师兄，该有师兄的样子。”
赞德嗤笑一声，收了剑转身就走。他听见身后林薇细声细气地说“师兄或许是累了”，那语气里的关切像裹着针，扎得人后颈发紧。
这便是一切的开始。
林薇像是天生带着种能让菲利斯心软的本事。赞德练剑时不小心震落了殿角的圣灯，她会红着眼圈说是自己没扶稳；菲利斯让赞德看管的古籍沾了墨痕，她会跪在书房里说是自己打翻了砚台，却在菲利斯转身时，朝赞德投来淬了毒似的笑；甚至连骑士团给伤员熬的药，她都能“不小心”泼在赞德身上，再哭着说是赞德嫌药苦故意打翻，害得他被菲利斯罚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
“师兄，你别怪师父。”雪停后林薇端来伤药，语气温柔得能化掉檐角的冰棱，“师父只是觉得，你身为师兄该更稳重些。”
赞德盯着她袖口沾着的药渣——那是他特意加了安神草的药，原本是给巡逻时受了寒的老骑士准备的。他扯了扯冻得发紫的唇，没说话，只将药碗扫落在地。青瓷碎裂的脆响里，他看见林薇眼里一闪而过的得意。
真正让他被赶出圣殿的，是那年的骑士授勋礼。
菲利斯准备将象征“守序”的勋章颁给赞德，那是对他多年来功绩的认可。可授勋前夜，存放勋章的宝库遭了贼，一枚记载着圣殿秘辛的古玉不翼而飞。所有线索都指向赞德——有人看见他深夜出现在宝库附近，他的佩剑鞘上沾着宝库特有的金粉，甚至连他床底都搜出了那枚古玉的碎片。
“不是我。”赞德站在审判庭中央，看着高座上的菲利斯，老人的眉头拧成了川字，眼底是他从未见过的失望。林薇站在菲利斯身侧，脸色苍白地攥着衣角，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证据确凿，你还想狡辩？”圣殿长老的声音像锤子砸在铁砧上，“赞德，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我说了不是我！”赞德猛地看向林薇，双剑在掌心泛出寒光，“是她！是她把碎片塞到我床底的！昨天她还问过我宝库的守卫换班时间！”
林薇浑身一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师兄，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脱罪就污蔑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从未想过害你啊……”
菲利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里只剩下疲惫：“赞德，交出你的骑士徽章。”
赞德的手指死死抠着徽章上的纹路，那是菲利斯亲手为他刻的“勇”字。他看着菲利斯鬓角新添的白发，看着林薇掩在袖中的冷笑，突然笑了。
“好。”他扯下徽章扔在地上，金属撞击石砖的声音格外刺耳，“从今天起，我赞德与圣殿骑士团，再无瓜葛。”
他转身走出审判庭，没有回头。晨雾漫过他的靴底，银兰的香气变得刺鼻，像极了林薇身上那甜腻的脂粉味。
离开圣殿的第三年，赞德在黑市听见了菲利斯的死讯。
据说是诅咒发作，那位一生恪守骑士道的老骑士，最终没能熬过月圆之夜。传消息的人说，菲利斯临终前一直喊着两个名字，一个是赞德，一个是新收的小徒弟安迷修。
赞德捏碎了手里的酒杯，酒液混着血从指缝滴落。他想起离开前菲利斯望着他的眼神，那里面分明有疑虑，却被他的桀骜和林薇的眼泪盖了过去。他该回去的，哪怕是被打断腿拖回去，也该问问清楚。
可他没有。不久后，他成了神使座下的X天使，褪去骑士的银甲，换上绣着黑色羽翼的长袍。昔日的双剑被收进元力空间，取而代之的是神使赐予的裁决之刃，刃身映不出他如今的模样。
再见到安迷修，是在凹凸大赛的预选赛场地。
少年穿着圣殿的旧制服，金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手里的凝晶流焱还带着未纯熟的青涩。他看到赞德的瞬间，蓝绿色的眼睛里燃起怒火，剑尖直指赞德的咽喉。
“圣殿骑士的叛徒。”安迷修的声音发紧，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赞德侧身避开剑尖，指尖摩挲着裁决之刃的纹路，语气平淡：“与你无关。”
“怎么与我无关？”安迷修的剑刃抖得厉害，“师父因你而死！你偷走秘玉，背叛圣殿，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能安稳活到现在？”赞德打断他，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收起你的剑，菜鸟。你的骑士道还没资格审判我。”
他转身离开，没看见安迷修攥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也没看见少年眼底除了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那天之后，他们成了赛场两端的陌生人。赞德执行神使的任务，清理那些“不合格”的参赛者；安迷修则像当年的菲利斯，执着地守护着那些他认为值得守护的人。
直到那个满月之夜。
赞德潜入安迷修的临时营地时，少年正蜷缩在睡袋里，眉头紧蹙，额上覆着冷汗。诅咒发作的痛苦让他呼吸急促，周身萦绕着淡淡的黑气——那是菲利斯传承给他的诅咒，会随着月圆逐渐侵蚀他的元力核心。
赞德蹲在他身边，指尖悬在安迷修眉心上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诅咒的力量，像附骨之疽，与安迷修的元力纠缠在一起。这是他用三年时间找到的禁术，以自身为容器，转移他人的诅咒，代价是……承受双倍的痛苦，直至被诅咒彻底吞噬。
他想起菲利斯临终前的呼唤，想起安迷修喊他“叛徒”时的眼神，想起自己被赶出圣殿那天，天空也是这样的满月。
“傻小子。”赞德低声呢喃，指尖终于落下，按在安迷修的眉心。淡金色的元力从他掌心涌出，像温柔的水流，缓缓包裹住那些黑色的诅咒之力。
安迷修在睡梦中蹙了蹙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却没有醒来。诅咒被抽离的过程比赞德预想的更痛，他的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灼烧，喉头涌上腥甜，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直到最后一缕黑气钻进他的掌心，安迷修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呼吸也变得平稳。赞德看着少年苍白的脸，抬手替他掖好睡袋的边角，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他没有回头。有些债，总要有人还；有些守护，注定只能在暗处。
安迷修醒来时，第一感觉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胸口的灼痛消失了，元力流动顺畅得让他恍惚。他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心脏位置，那里本该萦绕着诅咒的寒意，此刻却只剩下温暖的元力。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营地的篝火还在燃烧，木柴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一切都和睡前一样，只有空气中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裁决之刃的冷香。
安迷修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添了些柴，没有去追查那缕香气的来源。有些答案，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诅咒在赞德体内蛰伏了半年。
半年里，他的元力开始变得不稳定，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溢出黑色的雾气。神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派给他的任务越来越危险，像是在刻意消耗他的力量。
失控的那天，是在凹凸大赛的决赛场地。
诅咒突然爆发，黑色的元力像潮水般从赞德体内涌出，凝聚成无数扭曲的暗影，朝着周围的参赛者扑去。那些暗影带着诅咒的腐蚀性，所过之处，元力护盾瞬间碎裂，惨叫声此起彼伏。
“是X天使！”有人认出了他，惊恐地后退，“他疯了吗？”
赞德试图控制体内的诅咒，可那股力量早已超出他的承受范围，理智像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他能感觉到身体正在被撕裂，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只剩下一片猩红。
“赞德！”
熟悉的声音穿透混乱的声场。赞德艰难地转头，看见安迷修正提着凝晶流焱冲过来，蓝绿色的剑刃在阳光下划出屏障，挡下那些扑向参赛者的暗影。
安迷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瞳孔猛地收缩。他看见赞德脖颈处蔓延的黑色纹路，那是……诅咒发作的痕迹！和他曾经在自己身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的诅咒……”安迷修的声音发颤，一个荒谬却无法抑制的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难道……”
就在这时，一道耀眼的红光划破空气。艾比站在不远处，手里的天使之箭还在震颤，箭尖直指赞德的方向——她刚才看到暗影的源头是赞德，下意识就射出了箭。
“不要！”安迷修嘶吼着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银白的箭身带着破空声，精准地贯穿了赞德的心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赞德低头看着胸口的箭，鲜血顺着箭身汩汩流出，染红了他黑色的长袍。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在快速流逝，体内肆虐的诅咒像是失去了宿主，开始疯狂地冲撞，却最终随着他的心跳减弱而渐渐平息。
他的视线落在安迷修身上，少年正一脸震惊地看着他，蓝绿色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愤怒，只剩下茫然和……恐惧？
赞德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只咳出一口血。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秒，他仿佛又回到了圣殿的晨雾里，菲利斯站在廊下，手里拿着那枚刻着“勇”字的徽章，正等着他过去。
“师父……”他轻声呢喃，彻底失去了声息。
就在赞德的身体倒下的瞬间，无数金色的光点从他体内飘出，在空中凝聚成流动的光幕。那是他未曾言说的记忆——
林薇将古玉碎片塞进他床底的阴狠；菲利斯在审判庭后独自叹息的无奈；他离开圣殿后在暗处数次击退追杀安迷修的刺客；他找到禁术时毫不犹豫的决绝；那个满月之夜，他看着安迷修睡颜时的温柔……最后定格的，是菲利斯临终前，对守在床边的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别恨他，赞德，他只是……太像我了。”
光幕在安迷修面前缓缓展开，像一本摊开的书，将所有被掩盖的真相都呈现在他眼前。
安迷修站在原地，看着那些流动的记忆，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原来那些年的“陷害”，那些他以为的“背叛”，那些他脱口而出的“叛徒”……全都是假的。
那个被他唾弃、被他敌视、被他视为耻辱的人，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圣殿，守护着他，甚至……替他背负了那该死的诅咒。
“不……不会的……”安迷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踉跄着冲过去，在赞德的身体落地前接住了他。
冰冷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胸口的箭还在不断渗血，染红了安迷修的制服。安迷修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堵住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连指尖都无法控制。
“赞德……师兄……”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得像被撕碎的布片，“你醒醒……你解释啊……你为什么不解释……”
没有回应。只有风吹过赛场的呼啸声，像谁在无声地哭泣。
安迷修将赞德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点正在消散的温度。他想起赞德每次看他时的眼神，那里面藏着的不是冷漠，而是他从未读懂的复杂——有无奈，有担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对不起……对不起……”眼泪砸在赞德冰冷的脸上，安迷修的哭声在空旷的赛场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和绝望，“是我错了……师兄，你回来……你回来啊……”
可怀里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金色的光点渐渐散去，像从未出现过。安迷修抱着赞德，跪在满地狼藉的赛场中央，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远处的参赛者们沉默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也没有人说话。他们终于明白，那个被称为“X天使”的男人，或许从来都不是叛徒。
他只是一个背负了太多秘密，独自走了太久夜路的骑士。
而这场迟到的真相，终究是以最惨烈的方式，揭开了序幕，也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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