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子宸的手指在桌上反复划着圈,餐厅的水晶灯太亮了,照得他几乎不敢抬眼去看坐在对面的哥哥。杨涵博的目光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发顶。
“汤快凉了。”杨涵博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魏子宸端起面前的瓷碗,母亲炖的玉米排骨汤,汤色清亮,浮着一层细小的油花。香菜确实一根都不见了,就像当年他知道自己不爱吃香菜后,每次都会细心地挑出来一样。
都六年了,他竟然还记得。
“下个月我要去S市的分公司了。”魏子宸喝了一口汤,“可能会待一两年。”
空气突然凝固。
杨涵博的筷子停在半空,一块清蒸鱼悬在碗沿上方,忘了放下。灯光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碎成无数锋利的光点。
“什么时候决定的?”
“不久前。”魏子宸把碗放回桌面,瓷底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微的闷响,“我觉得……离开一段时间对我们都好。”
“对我们?”杨涵博的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是对我们好,还是对爸妈好?”
“涵博——”魏子宸下意识叫了他的名字,随即改口,“哥,你知道我们不能——”
“我不知道。”杨涵博放下筷子,动作很轻,“我只知道,六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我们需要分开一段时间’,然后一走就是六年。”
六年前的雨夜在记忆里依然清晰得刺眼。父亲砸碎的玻璃杯,母亲歇斯底里的哭喊,杨涵博跪在满地狼藉中紧紧握着他的手,而他一根一根掰开了那些手指。
“我们是兄弟。”十八岁的魏子宸对二十岁的杨涵博说,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就算没有血缘,法律上、名义上,我们都是兄弟。”
“那又怎么样?”杨涵博跪在一片碎玻璃中,膝盖渗出的血染红了浅色的家居裤,“你知道的,我不在乎这些。”
“可我在乎…”魏子宸往后退,背脊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我在乎爸妈怎么看,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在乎所有你不在乎的东西!”
那场争执最终以魏子宸的逃离告终。他申请了外地的大学,四年本科两年硕士,只在春节回来几天,住在酒店,从不回家过夜。杨涵博在本地读完研究生,接手了父亲公司的部分业务,把父母接到新买的房子里,自己留在老宅。
六年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同桌吃饭。因为母亲坚持要一家人团聚,因为父亲的高血压最近又严重了,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时间已经冲淡了不该有的感情。
时间确实冲淡了一些东西,比如疼痛的锐度,却沉淀了另一些,比如思念的重量。
“这次不一样。”魏子宸低声说,“我是为了工作,而且S市的那个项目对我专业发展很重要——”
“六年前你也这么说,”杨涵博打断他,“说外地的学校专业排名更高。我当时信了。”
餐厅陷入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走,滴答,滴答,每一秒都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魏子宸终于抬起头,迎上杨涵博的目光。那双眼睛还是一样深邃,只是眼底沉淀了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二十六岁的杨涵博比二十岁时更加锋利,也学会了用平静掩饰锋芒。
“哥,我们都该向前看了。”魏子宸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异常清晰,“你今年二十六了,爸妈昨天还在说要给你介绍——”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杨涵博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短促的刺响,“既然你已经决定要走,那就好好吃饭,别浪费妈炖的汤。”
他走向厨房,给自己倒了杯水。魏子宸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白衬衫下肩胛骨的线条,明明过去这么久,早该忘记,可有时他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闻到那股清冽的雪松味,混合着自己甜涩的柚子香。
杨涵博站在厨房的阴影里,背对着餐厅,握着玻璃杯的手指节泛白。六年前,魏子宸分化成Omega的那个晚上,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清甜的柚子味。他冲进弟弟的房间,看到蜷缩在床角的少年,白皙的后颈滚烫发红,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向外溢散。
“别怕。”杨涵博把人抱进怀里,用自己Alpha的信息素包裹住他,“哥在这呢。”
那是他第一次闻到魏子宸的信息素,清甜的、略带涩意的柚子香,与他的雪松味意外地契合。分化热中的Omega本能地贴近他,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无意识地呢喃:“哥……我好难受……”
临时标记是唯一的选择。杨涵博的齿尖刺破腺体皮肤时,魏子宸在他怀里剧烈颤抖,手指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眼泪濡湿了他的锁骨。雪松与柚子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织缠绕,像是命中注定要融为一体。
那晚之后,一切都变了。父母觉察到异常,偷偷看了魏子宸的体检报告,看到“Omega,与Alpha杨涵博信息素匹配度93%”那一栏时,母亲的尖叫划破了夜晚的宁静。
“你们是兄弟!”父亲把报告摔在地上,“就算没有血缘,你们也是在一个户口本上的兄弟!”
母亲哭得几乎晕厥:“是我们错了,不该让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不该让你们这么亲近……”
杨涵博至今记得自己当时说的话:“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我爱他,从小时候,我对他都不止是兄弟之间的爱。”
这句话换来的是父亲的一记耳光,和魏子宸苍白的脸。
“我不爱你。”十八岁的少年站在一片狼藉中,声音轻得像羽毛,“哥,我不爱你。那只是分化热时的依赖。”
那是杨涵博听过最残忍的谎言。
厨房的灯突然熄灭,杨涵博从回忆中惊醒。他按了按开关,灯没有反应。
“怎么了?”魏子宸的声音从餐厅传来。
“可能是跳闸了,我出去看看。”杨涵博放下水杯,走向门口。
黑暗笼罩了整个餐厅,只有窗外的月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淡银色的光斑。魏子宸坐在那片光晕的边缘,像一尊易碎的瓷器。杨涵博的手在黑暗中碰到他的肩膀,两个人同时僵了一下。
“电箱在地下室,很快就好。”杨涵博收回手,指尖残留的温度让他喉咙发紧。
“我跟你一起去。”魏子宸站起来,腿撞到了桌角,低低地吸了口气。
杨涵博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住他:“小心。”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杨涵博闻到熟悉的柚子香,比六年前更成熟,少了几分青涩。魏子宸的皮肤很烫,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递到他的掌心。
“我没事。”魏子宸站稳了,却迟迟没有抽回手臂。
黑暗给了他们短暂的勇气。六年来第一次,他们靠得这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近到呼吸交缠在一起。
“子宸。”杨涵博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沙哑,“你还记得吗?你十四岁那年,家里也跳过一次闸。你怕黑,抓着我的手不放。”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十四岁的魏子宸刚上初二,父母再婚不久,他对新家和新哥哥还充满陌生感。那天晚上只有他们俩在家,电闸跳了,整个房子陷入黑暗。他吓得不敢动,直到杨涵博摸黑找到他,握住他的手。
“别怕,有我在。”十六岁的少年这样说,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的沙哑。
那一晚,他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借着手机的微光玩纸牌游戏,直到电力恢复。也是那一晚,魏子宸第一次觉得,有这个哥哥在身边,真好。
“记得。”魏子宸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他未曾察觉的柔软。
杨涵博的手指收紧了,慢慢向下滑,从肩膀滑到手肘,再滑到手腕,最后与他十指相扣。这个动作如此熟悉,仿佛他们昨天还这样做过,而不是六年前。
“这一次,能不能别放开我?”杨涵博问,声音里是压抑了六年的痛苦与期盼。
魏子宸的手指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他能感觉到杨涵博的信息素在黑暗中悄然释放,清冽的雪松味温和地包裹着他,像是无声的请求,也像是漫长的等待。
他的Alpha在等他。
六年来,这个认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杨涵博没有“向前看”,没有接受任何相亲,没有开始任何新的感情。他留在老宅,守着那些共同的回忆,等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爸妈那边……”魏子宸艰难地开口。
“我可以处理。”杨涵博握紧他的手,“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我有能力保护我们,只要你愿意。”
地下室传来轻微的嗡鸣,电闸被推了上去。灯光骤然亮起,刺得两人同时眯起眼睛。
他们仍站在餐厅中央,十指相扣,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瞳孔中自己的倒影。杨涵博没有松手,魏子宸也没有抽离。
窗外的月亮很圆,银白色的光铺满了地板。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秒针继续不紧不慢地走着。
“S市的项目,”杨涵博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需要投资方吗?我的公司最近在考虑拓展那边的新兴产业。”
魏子宸的睫毛颤了颤:“你是说……”
“我可以把总部的一部分业务迁过去。”杨涵博的语气像是在讨论天气,“正好,公司需要新的发展空间。”
“爸妈不会同意的。”
“他们会同意的。”杨涵博松开他的手,却转而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他的眼角,“因为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走。”
魏子宸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熟悉的温度。六年的分离,六年的刻意疏远,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终于承认,有些感情,时间和距离都无法磨灭;有些人,注定要在生命中留下无法替代的痕迹。
“给我点时间,”他睁开眼,对上杨涵博专注的目光,“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也需要……适应。”
杨涵博的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这是今晚他第一次真正微笑,“我已经等了六年,不介意再等一段时间。”
餐厅的门突然被推开,母亲端着果盘走进来,看到他们站得这么近,愣了一下:“怎么不开灯?我刚才看厨房灯灭了……”
“跳闸了,刚修好。”杨涵博自然地收回手,接过母亲手中的果盘,“爸睡了吗?”
“睡了,吃了降压药就困了。”母亲的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最终停在魏子宸脸上,“子宸啊,下个月就要走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吗?S市冬天湿冷,要多带点厚衣服……”
魏子宸听着母亲絮絮叨叨的嘱咐,突然感到一阵鼻酸。六年来,他刻意回避这个家,回避这份他自认不配拥有的亲情。可此刻站在这里,站在母亲关切的唠叨和哥哥沉默的注视中,他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离开过。
“妈,”他轻声打断母亲的话,“我把机票改签,多待几天。”
母亲愣住了,随即眼眶泛红:“好,好,多待几天好……”
杨涵博站在母亲身后,对魏子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太多复杂的东西:释然、期盼、还有失而复得的珍惜。
夜深了,魏子宸回到自己六年前的房间。房间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书架上的书按照他习惯的顺序排列,书桌上甚至还有他高考前用的那盏台灯。一切都被精心维护着,仿佛随时等待主人的归来。
他坐在床边,手指拂过熟悉的床单纹路。门被轻轻敲响。
“可以进来吗?”杨涵博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门没锁。”
杨涵博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箱:“刚才撞到桌角,我看一下。”
魏子宸卷起裤腿,小腿上果然有一块淤青。杨涵博在他面前蹲下,用指尖沾了药膏,轻轻涂在淤青处。药膏冰凉,他的指尖却很暖。
“还疼吗?”
魏子宸摇摇头。杨涵博的手指在他皮肤上缓缓打圈,动作轻柔得不像话。寂静在房间里蔓延,却不再令人窒息。
“哥,”魏子宸忽然开口,“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杨涵博的手顿了顿:“不好。”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魏子宸,“但我在学着让自己好起来,为了有一天能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你,而不再让你因为害怕伤害任何人而离开。”
魏子宸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杨涵博的手背上。六年来的压抑、伪装、自我欺骗,在这一刻决堤。
杨涵博站起身,把他拥进怀里,就像六年前那个分化的夜晚一样。雪松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他,与他的柚子香在空气中交织。
“这一次,”杨涵博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慢慢来。不用着急,不用害怕,我会一直在这里。”
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月光依然明亮。六年分离划下的裂痕,也许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完全弥合,但至少此刻,他们终于找到了重新开始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