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曾是怜司为数不多的慰藉,却也被贝阿朵莉切亲手染上了苦涩——尽管她或许从未刻意为之。
小时候的怜司从不外露情绪,那些能肆意挥洒喜怒哀乐的人在他眼里都像怪物。直到指尖触碰到琴键,他才找到了抒发的出口。每次弹完一首充满情绪的练习曲,他都会涨红着脸,用手背捂住嘴辩解:“我不是在抒发什么感情,只是这首曲子本身就需要这样的演绎。”
贝阿朵莉切难得流露了一回慈母心肠,托大师手工打造了一台三角钢琴送进宅邸。寻常孩子连摸都摸不到这样的珍品,但怜司不是普通孩子。他是吸血鬼之王卡尔海因茨的子嗣,这份特权是他应得的,只有这样的钢琴才配得上他的身份,任何稍逊一筹的乐器都入不了他的眼。
之后的无数个午后,怜司都泡在钢琴前,暂时把那些繁琐的家族课业抛在脑后。
直到贝阿朵莉切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毁了他对钢琴的所有热爱。
“以后修弹小提琴的时候,你就负责钢琴伴奏吧。”
他们只合奏过一次,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在场所有人都称赞那是一场绝美到心碎的演出,琴声里的悲怆像针一样扎进怜司的骨头里。修的小提琴里藏着他看不懂的深情,那股力量让他既嫉妒又茫然——他永远不知道那份情绪从何而来,更无法复刻。那一刻他恨不得这辈子都不要再碰钢琴,连面对修和自己的勇气都没了。
时隔多年,怜司在逆卷家的门厅里看见了那台旧钢琴。它和记忆里一模一样,连木纹的纹路都没变。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顺着琴盖滑过熟悉的光滑触感,忍不住嘟囔:“真是老糊涂了,居然有点想弹一曲。”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念头,这琴肯定早走音了。
“哦呀?这不是怜司吗?站在这儿发什么呆呢?”
那股刻意甜腻的语调不用看就知道是谁。怜司抱着胳膊,冷冷看着莱托从阴影里晃悠出来。
“只是看看这台钢琴。” 他顿了顿,还是补充了一句,“小时候母亲送我的礼物。” 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解释,反正想瞒过莱托根本不可能。
“原来如此!” 莱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是家仆从仓库里翻出来的,问我要不要留着。我还不知道你会弹钢琴呢。”
“曾经会。” 怜司的语气冷硬,“是过去式。”
“哎呀,为什么呀?多没意思。”
“我的决定不需要考虑你觉得好不好玩。”
莱托鼓起腮帮子装出委屈的样子:“人家觉得大家都该找点乐子嘛!我的意见才是最重要的好不好?”
他完全无视怜司的黑脸,径直走到钢琴边,像拆礼物的小孩一样掀开琴盖,用手指弹了下琴弦。清亮的C调在门厅里散开,莱托得意地勾了勾嘴角:“音准刚好。”
“你怎么把它调准的?”
“秘密~” 莱托一屁股坐在琴凳上,显然没打算解释,“来合奏一曲嘛,哥哥。”
过往的记忆瞬间涌上来,怜司皱紧眉头:“不要。别叫我哥哥。”
“哎呀,为什么呀?”
“我讨厌这种昵称。”
莱托翻了个白眼:“我是说,为什么不和我合奏?又不会少块肉。你要是有事,哪有空站在这儿跟我聊天?”
……他说得居然有点道理。怜司僵了半天,硬邦邦地憋出一句:“我不会什么合奏曲目。”
“哦豁,那这次就换弟弟来当老师啦!” 莱托往琴凳右边挪了挪,给怜司腾出位置。怜司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地坐了过去。“先听我弹一会儿,你随便配点和弦就行。”
“什、什么?你让我即兴伴奏?”
“对啊!放心死不了的,大概。” 莱托笑得一脸欠揍,他最清楚怜司有多讨厌这种毫无计划的事情。
莱托指尖落下,弹出一段轻盈的旋律。怜司听了几分钟,发现整首曲子都在同一个调上,配和弦其实不难。更让他意外的是,莱托的琴技居然比他想象中好得多,完全不像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
或许是出于对这份实力的认可,怜司终于抬起手,在钢琴的低音区弹出缓慢沉稳的和弦。莱托的旋律像他本人一样跳脱又果断,却带着淡淡的忧伤——曲子用的是小调。怜司忍不住想,这家伙藏得很深的脑子里,到底还装着些什么。
“你当初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莱托一边弹着琴,一边随口问道。
怜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是因为母亲?或者因为修?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够准确。最后他含糊地说:“我在逃避一些事情。”
“今天居然这么老实?”
“是你自己问的,别跟我装模作样。”
“抱歉抱歉~ 天性使然嘛。”
“你最好改改这破毛病。” 怜司嘴上吐槽,差点按错了琴键。
“改不了啦,都这么多年了。” 莱托的嘴角还挂着笑,眼神却冷了下来。怜司太熟悉这种表情了,但莱托难得的正经还是让他有点惊讶。“有时候会突然觉得,我们果然还是兄弟啊。”
“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我们其实有点像。” 怜司刚想反驳,莱托就继续说了下去,“你用放弃钢琴来逃避,我用弹钢琴来逃避。”
怜司一时语塞,甚至不知道莱托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两人的合奏自然地结束,最后一个和弦渐渐消散在空气里。沉默持续了很久,怜司才站起身:“……倒也不算太浪费时间。”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们早就过了一起弹琴的年纪。想起当年那份汹涌的情绪,想起曾经在琴声里找到的慰藉,怜司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情绪太可怕了,直面情绪更是要命。
身后传来莱托独自弹奏的忧伤旋律,怜司脚步顿了顿,忽然有点好奇——这个弟弟,是不是和他一样,也觉得感情是件让人恐惧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