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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山河(负沈蘅)

天和十七年,腊月二十三,小寒。​

塞外的风挟着砂砾与血腥,呜咽地刮过刚经历了一场恶战的雁门关。残阳如血,天边堆积的彤云与底下横陈的尸骸都被染上一层不祥的绯红。陈清弦拄着长枪立于阵前,玄铁甲胄上冰霜与凝固的血块斑驳交错,肩头一道新绽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她望着远处突厥王旗狼狈后退卷起的烟尘,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几乎瞬间,她身前也出现了一团白色的霜雾。​

又撑过了一次。​

鸣金收兵的声音喑哑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亲兵队长周淮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地走来,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将军,伤亡清点出来了,折了三百二十七人,重伤一百九十,轻伤…… 几乎人人带伤。”​

陈清弦闭了闭眼,浓长睫羽上凝结的冰晶细微颤动。再睁开时,她眼底已是一片沉静的寒潭。“妥善安置阵亡将士,重伤者立刻送回后方大营,不惜代价救治。”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凛冽寒风。​

“是。”​

回到中军大帐,炭盆里的火勉强驱散了一丝寒意。陈清弦卸下沉重冰冷的甲胄,动作间牵动肩伤,她几不可闻地蹙了下眉。军医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上药、包扎,整个过程,她始终沉默,目光停留在帐壁悬挂的巨幅舆图上 —— 那代表突厥联军的一道道箭头,如同毒蛇,正从三面逼近她坚守的孤城—雁门关。​

军医退下后,帐内只剩她一人。不大的桌案上堆满军报,案角却放着一只小巧的紫檀木盒,相比军帐的粗犷格格不入。那盒子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最上面一封,墨迹犹新;盒底则压着枚羊脂玉簪,簪头雕着半朵莲,温润得像是浸过多年时光,边缘被摩挲得格外光滑。​

她研墨,铺开素笺。右手上昨日激战震裂的虎口再次崩开,细密血珠渗出,她浑不在意,只是执笔时,笔尖有瞬间极其轻微的颤抖。​

“阿蘅,见字如晤。”​

写下这六个字,她停顿了许久。帐外,风声呼啸,携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带着巡夜士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帐内,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溅起细小的光点。而那记忆中的火花,也在心口炸开。

天和十年的国子监,银杏叶铺了满地金黄。沈蘅那天随舅父旁听,漫天的银杏发出簌簌声响,她捧着《周礼》,驻足凝望之际,手中不稳,风卷走书页,恰巧落在一身戎装的陈清弦脚边。彼时陈清弦刚承袭校尉衔,性子冷硬,旁人都敬而远之,她无所谓这些举动,毕竟她确实冷心冷情,她不在乎。可在拾起书页时,她瞥见上面娟秀的字体,便神使鬼差的,用指尖不经意擦过少女递来的手,温热的触感像一粒不经意抛出的石粒,在她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一石激起千层浪,石已沉,浪方起。

往后日子,沈蘅常寻她交流兵法,看着沈蘅那双对边关充满好奇的眼睛,陈清弦便会捡些边关的趣事讲给她听,讲大漠的孤烟,讲夜空中的星子。沈蘅则会抚琴,琴声清越,能洗去她一身征尘;或是抄录诗词,字里行间,满是江南的温润。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们逐渐互相了解。目光交汇时,她们总能读懂彼此未说出口的话。​

天和十一年七夕,护城河畔灯火摇曳。沈蘅提着盏莲花灯,轻声问:“清弦,你日日驻守边关,可会感到清苦?”​

陈清弦望着她眼底的光,像握住了一束暖:“守着该守的国,护着该护的人,便不觉得苦。”​

沈蘅低头,指尖摩挲着灯沿,声音轻得像叹息:“那…… 你要常安。”​

她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枚从边关带回的狼牙石,轻轻放在沈蘅掌心。石面光滑,带着她掌心的温度。沈蘅握紧那小东西,指尖微颤。那晚的风很轻,灯影摇晃,两人并肩立了许久,未再多言,却似已有千言万语。

灯火的噼啪声陈清弦的思绪回转,她愣了神,那时的温情宛如昨日,她继续写道:​

“今日又胜一场,小挫敌军前锋,斩首数百。关外苦寒,呵气成冰,幸得去岁你命人送来的那批银霜炭,此刻帐中尚存暖意。” 写到此处,她的唇角不觉微微勾起。陈清弦写得很慢,字迹是武将特有的筋骨棱峭,她却努力控制,不愿让沙场戾气侵染笔端。她写关外的月亮,比京中更圆更冷;写大漠风沙起,天地一片苍黄;写将士们围坐篝火,唱着家乡的歌谣;写后方百姓送来的粮草,带着烟火气……她写尽大漠千番之好,独,不写己身之危,不写雁门绝境,不写肩头新伤,不写战事吃紧、不日死决。​

她想起去岁收到的包裹,除了银霜炭,还有一方绣着缠枝莲的丝帕,针脚细密,帕角绣着个极小的 “蘅” 字,一看便知是沈蘅所缝。她贴身带,厮杀间隙抚过针脚,便觉心头片刻安宁。后来听闻她被选为女官,陈清弦握着丝帕的手紧了紧,从此书信便只字不提过往,只道安好。她怕信件被截获,怕自己的处境,会让她日夜牵挂。宫墙深似海,她更怕任何逾矩的字句,都会给她招来祸患。​

“…… 勿念,一切安好。盼京中春暖,你亦安康。”

搁下笔,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入信封,却不封口,因为这些信,从未寄出。陈清弦本想与其他写好的信一同放进木盒。但此时,一丝不安在心头升起。她便将这封信压在胸口的平安符下。

陈清弦起身走到帐边,掀开厚重毡帘一角。夜空墨蓝,星河低垂,一颗流星拖着光尾倏忽划过,坠向远山。​

天和十三年上元灯会,她刚立下战功擢升为将,奉诏回京。满城火树银花,她牵着马立在街角,一眼望见了沈蘅。她披着雪白狐裘,梳着双环髻,像一朵初绽的梅。​

“清弦!” 连沈蘅自己都没注意到,她的声音比以往多了一份沉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陈清弦冷硬的眉眼此刻尽数柔和下来。沈蘅踮起脚尖,将一枚平安符系在她衣襟扣绊上,指尖擦过冰凉铠甲,带着独属于她的温热。“边关苦寒,这个你戴着。”​

灯火阑珊,人流如织,身前少女的眼眸亮过天上星辰。陈清弦望着那枚平安符,揉了揉对面毛茸茸的脑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头:“好。”​

宫门下钥的时辰快到了,沈蘅转身汇入人流,走出几步,又回头朝她挥挥手,笑靥如花,眼底却藏着一丝不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沈蘅。​

后来,她请缨重返边关,年复一年。沈蘅在宫中步步为营,偶尔会托人带来些京中的消息,或是几样小巧的物件,却再无机会相见。她们之间,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宫墙与沙场,隔着不可言说的牵挂。​

陈清弦下意识抬手,抚向胸前铠甲之下。那里,贴身放着那枚早已褪色的平安符,还有那方丝帕。她又想起盒底那枚玉簪 —— 那是她当年见她常梳双环髻,特意寻来的,却终究没能亲手为她插上。​

她常想,等战事结束,或许能有机会,再与她见一面,说一句好久不见。只是这一天,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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