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as的《沉溺》似乎耗尽了他病后初愈的精力。接下来的几天,他又一次从温淮叙的日常视野中淡出,仿佛退回了他那由颜料、音乐和书籍构筑的堡垒深处。宅邸里的紧张气氛却并未因他的“隐身”而缓解,反而因为一场即将到来的晚宴而达到了新的峰值。
安德烈·沃尔顿决定举办一场盛大的晚宴。名义上是庆祝马库斯“康复顺利”(尽管他仍需倚靠拐杖行走),并向外界展示沃尔顿家族的团结与力量,实则是对近期一系列风波后各方势力的试探与震慑。请柬发向了墨尔本乃至澳洲政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不乏一些灰色地带的大佬和与沃尔顿家族有“合作关系”的各色人等。
整座宅邸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高速运转起来。佣人们昼夜不停地打扫、布置,昂贵的鲜花、地毯、餐具和酒水源源不断地运入。安保等级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所有保镖取消休假,温淮叙的巡逻时间被调整得更加密集和不规律,他还被临时编入晚宴当天的内场机动小队,负责宴会厅外围和几个重要通道的应急警戒。
温淮叙几乎脚不沾地。他在高强度的工作间隙,抓紧一切机会观察和记忆:晚宴的布局、宾客的安保检查流程、重要人物的动线、服务人员的调配……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在未来某个时刻成为关键。他也注意到,卢西恩和塞巴斯蒂安都异常活跃,各自带着心腹频繁进出,显然也在利用这次机会巩固自己的势力和拓展人脉。空气中弥漫着香水、食物筹备的香气,以及底下涌动的、更为浓烈的欲望与算计。
晚宴前夜,温淮叙结束一轮漫长的巡查,已是凌晨三点。他拖着疲惫的步伐返回佣人楼,却在通往自己房间的楼梯拐角处,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负责打理Silas起居饮食的老女佣艾琳。她神色匆匆,手里端着一个空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喝光的水杯和几片撕开的药箔。
艾琳看到温淮叙,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压低声音快速说道:“Eamon先生,您……您能去看看Silas少爷吗?”
温淮叙停下脚步:“他怎么了?”
“少爷他……”艾琳回头看了一眼寂静的走廊,声音更低,“晚餐几乎没吃,说没胃口。刚才我去送睡前的水和药,敲了半天门也没应。我担心……他身体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或者……”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担忧显而易见。她是少数几个在宅邸里对Silas还抱有些许真心的老人,据说是当年宋明薇从香港带过来的陪嫁之一。
温淮叙皱起眉。按理说,这种事应该报告管家或医生,而不是找他一个保镖。但艾琳的信任和担忧不似作伪,而且她似乎也清楚,找管家或医生可能会给Silas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被斥责为“添乱”)。
“我去看看。”温淮叙做出了决定,“您先回去休息吧。”
艾琳松了口气,连声道谢,将备用钥匙塞给温淮叙,便匆匆离开了。
温淮叙拿着钥匙,走上通往Silas房间所在的东翼三楼。这里比佣人区安静得多,地毯吸收了所有脚步声。Silas的房间在走廊最里端,与其他兄弟的房间隔着一段距离,更加僻静。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一片寂静。又敲了两次,依旧没有回应。
温淮叙不再犹豫,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里没有开顶灯,只有床头一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亮着,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清冽的松木香氛,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味。房间很大,陈设却不奢华,除了必要的家具,大部分空间被画架、未完成的画作、散落的书籍和唱片占据,显得有些杂乱,却也有种奇异的、充满个人印记的生命力。
Silas不在床上。
温淮叙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发现了Silas。
他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墙壁,蜷缩着,脸埋在屈起的膝盖里。浅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侧脸。他只穿着单薄的丝质睡衣,赤着脚,身边散落着几张画纸和一支炭笔。房间里温度不低,但他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Silas少爷?”温淮叙关上门,快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
Silas没有立刻抬头,过了几秒,才缓缓将脸从膝盖上抬起。他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白得像纸,眼圈泛红,眼神有些空洞和涣散,但并没有高烧的迹象。他只是看起来……非常疲惫,非常消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重压击垮了。
“Eamon?”他认出了来人,声音沙哑干涩,“你怎么……”
“艾琳很担心你。门没应。”温淮叙简单解释,目光落在他身边散落的画纸上。那些纸上用炭笔涂抹着一些混乱的、扭曲的线条和阴影,看不出具体形象,只有强烈的、压抑的躁动感。“您感觉怎么样?需要叫医生吗?”
“不要医生。”Silas立刻拒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坐直身体,但似乎有些乏力。“我只是……有点累。画画……画不出来。”他指了指那些混乱的画纸,自嘲地笑了笑,“看,一堆垃圾。”
温淮叙看着他眼中深重的疲惫和挫败,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消耗。他想起了《沉溺》,想起了Silas关于“噩梦”和“沉溺”的独白。或许,那幅画耗尽的不仅仅是体力,还有他本就不多的、对抗内心阴影的精力。
“您需要休息,Silas少爷。”温淮叙说,语气是不自觉的温和,“明天还有晚宴。”
“晚宴……”Silas重复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每个人都戴着最好的面具,说着最动听的话,心里却盘算着最肮脏的交易。”他抬起眼,看着温淮叙,浅色的瞳孔在昏暗中像蒙尘的玻璃珠,“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Eamon?”
温淮叙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最讨厌……必须扮演一个‘正常’的、‘得体’的沃尔顿家族成员。”Silas的声音很低,带着压抑的愤怒和无力,“微笑,点头,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忍受那些打量货物一样的目光,听着那些虚伪的恭维和试探……而我,还得装出一副感恩戴德、天真无知的样子。”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有时候我真想把颜料泼在他们所有人脸上,看看底下到底是什么颜色。”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家族社交活动的厌恶和对他人的不屑。褪去了天真伪装,褪去了艺术家的抽离,此刻的Silas显露出一种尖锐的、近乎孩子气的愤世嫉俗和疲惫。
“您可以称病不出席。”温淮叙提出一个实际的建议。
Silas却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父亲不会允许的。这种场合,每个‘部件’都必须到位,展示家族的‘完整’和‘团结’。哪怕我这个部件只是个装饰品,甚至……是个瑕疵品。”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而且,母亲以前……很喜欢这种场合。她会把自己打扮得很美,像真正的女王。虽然我知道她也不开心,但至少……她看起来是闪亮的。”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现在,连这点虚假的闪亮,也没有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只有床头灯发出细微的嗡鸣。
温淮叙看着他垂下的金色头颅,单薄颤抖的肩膀,心中那丝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眼前的Silas,不再是那个神秘的、难以捉摸的“玻璃迷宫”,而更像一个被困在华丽囚笼里、被剥夺了光芒、独自舔舐伤口的困兽。
他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Silas的肩膀,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慰。“至少,晚宴上会有很多人,注意力不会一直集中在您身上。您只需要……待在角落里,或者阳台上,就像平时一样。”
Silas抬起头,有些讶异地看着温淮叙放在自己肩上的手,然后又看向温淮叙的眼睛。在那双深褐色的、通常平静温和的眼眸里,他似乎看到了一丝真正的……理解?或者说,是一种不带评判的接纳。
他眼中的尖锐和愤懑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依赖。
“你会……在晚宴上吗?”他轻声问。
“是的。我被编入内场机动小队。”温淮叙回答,收回了手。
“那……”Silas抿了抿嘴唇,移开视线,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我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能去找你吗?就在……你巡逻的附近。我保证不会打扰你工作。”
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请求,一个孩子般的、寻求安全锚点的举动。
温淮叙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和低垂的睫毛,心中某个角落柔软了一下。他知道这不合规矩,增加风险,但他发现自己无法拒绝。
“……可以。”他听到自己说,“东侧翼连接宴会厅的第二个露台外面,是我的固定巡逻点之一。那里比较僻静。”
Silas的眼睛亮了一下,虽然依旧疲惫,但多了点生气。“谢谢。”他低声说,然后试图站起来,身体却晃了一下。
温淮叙立刻扶住他的胳膊。“我扶您去床上休息。”
这一次,Silas没有拒绝。他任由温淮叙将他扶到床边坐下。温淮叙帮他拉好被子,又将散落在地上的画纸和炭笔简单收拢,放在床头柜上。
“把药吃了,早点睡。”温淮叙拿起水杯,发现是空的,便走到房间角落的小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连同药片一起递给Silas。
Silas接过,乖乖地把药吞下,喝光了水。他躺下,看着站在床边的温淮叙,忽然说:“Eamon,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谁?”
“这里的所有人。”Silas的目光有些迷离,药效似乎开始起作用,“你不会因为我的姓氏而敬畏我,也不会因为我的‘古怪’而轻视我。你只是……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人。”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这很好……谢谢你……”
他的眼皮渐渐合上,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温淮叙站在床边,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Silas的话触动了他。是的,他看待Silas,确实从未将他仅仅看作“沃尔顿少爷”或“怪胎”。他看到的,是一个复杂、矛盾、痛苦、戴着重重面具的年轻灵魂。或许是因为他自己也戴着面具,背负着秘密,所以更能穿透表象,看到内核的相似与不同?
但这不应该。Silas是沃尔顿。是他的仇人之子。这份超出计划的理解和共鸣,是危险的。
他最后看了一眼Silas,轻轻关掉阅读灯,只留下墙角一盏极暗的夜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锁好门。
走廊里一片漆黑寂静。温淮叙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情绪强行压下,重新变回那个冷静、专业的保镖Eamon。
他走回佣人楼,将钥匙还给早已焦急等待的艾琳,简单安抚了几句,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躺下时,已是凌晨四点。距离晚宴开始,只剩下不到十六个小时。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Silas蜷缩在角落的脆弱身影,和他那句“如果我觉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能去找你吗?”
以及他自己那句毫不犹豫的“可以”。
温淮叙知道,自己正在踏入一片更加模糊的地带。对Silas的关注和隐隐的保护欲,已经开始干扰他作为复仇者应有的绝对理性和距离。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而一场华丽喧嚣的假面舞会,即将在阳光下演。在那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阴影里,他与Silas之间这悄然生长的、危险又脆弱的联系,又将如何被牵引、被考验?
温淮叙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当Silas那双浅色的眼睛,在绝望疲惫中向他投来一丝微弱的依赖时,他心中那堵名为“仇恨”和“计划”的高墙,已然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裂缝中透出的,是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