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春的雨，缠绵得像扯不断的丝线，淅淅沥沥打湿了青石板路，也打湿了蜷缩在巷子角落的云初。

她身上的夹袄早就被淋透，薄薄一层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冷风一吹，便止不住地发抖。小脸埋在膝盖间，露出的一截脖颈细白得像易碎的瓷，几缕沾了雨水的发丝黏在颊边，衬得那双本就水润的眸子，更显得雾蒙蒙的。

她是三天前被人牙子丢在这里的，只因染了风寒，怕她死在手里砸了生意。高烧退了后，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疼，饿到极致时，连咽口水都觉得喉咙发紧。

“吱呀——”

不远处的巷口，传来木门被推开的轻响。

云初的身子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将自己蜷得更紧了些。她怕极了生人，那些面目狰狞的人牙子，那些对着她指指点点的路人，都让她从骨子里感到畏惧。

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停在她面前时，那声音顿住了。

云初能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算灼热，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暖意。她犹豫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逆着光的轮廓，挺拔而清隽。男子穿着一身素色的青布长衫，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雨丝落在他的发梢眉骨，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垂眸看着她，一双眸子黑沉沉的，像盛着漫天星辰。

“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也像春日的风，温温软软的，拂过耳畔时，竟让云初紧绷的神经，松了几分。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摇摇头，又低下头去，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男子沉默了片刻，随即蹲下身。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着雨后青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云初偷偷抬眼，看见他伸出手，动作轻缓得像是怕吓到她：“我叫雁回，要不要跟我回家？”

家。

这个字眼，像一颗细小的石子，投进云初心底那片死寂的湖，漾开圈圈涟漪。她从未有过家，自记事起，便是颠沛流离。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骨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却干净得不像话。犹豫了许久，她才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将自己冰凉的小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那掌心的温度，滚烫而安稳，瞬间驱散了她身上的寒意。

雁回牵着她站起身，她个子矮，堪堪到他的胸口。他怕她摔倒，特意放慢了脚步，还脱下身上的长衫，小心翼翼地披在她身上。长衫带着他的体温，还有那淡淡的皂角香，将她整个人都裹了进去。

云初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眼角的余光，能瞥见他挺直的脊背，还有被风吹起的衣袂。雨还在下，可她却觉得，好像有一束光，跟着这双手，一起走进了她的世界里。

回到雁回的住处时，雨已经停了。那是一间不大的小院，青砖黛瓦，院里种着一株老槐树，枝桠上挂着几滴未干的雨珠。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角落里还摆着几盆花草，透着几分生机。

雁回给她找了一身干净的旧衣裳，是女子的款式，想来是故人留下的。衣裳有些宽大，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更显得她身形单薄。

“你先去梳洗一下，我去煮点姜汤。”雁回指了指东边的厢房，语气依旧温和。

云初点点头，细若蚊蚋地应了一声：“谢谢……雁回哥哥。”

这声称呼，是她下意识喊出来的。喊完之后，脸颊便泛起一层薄红，连忙低下头，快步走进了厢房。

温热的水洗去了身上的狼狈，姜汤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浑身的寒意都散了。等她收拾妥当出来时，雁回已经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站在院中的石桌旁等她。

白粥熬得软烂，上面还撒了几颗细碎的葱花。云初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碗里，晕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雁回吓了一跳，连忙递过一方干净的手帕：“怎么了？是粥烫到了吗？”

云初摇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她不是难过，是觉得太暖了。长到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她煮姜汤，给她熬热粥，待她这样好。

雁回也不催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她哭够了。

从那天起，云初便在雁回的小院里住了下来。

她性子软，话不多，却格外勤快。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扫地、浇花、擦桌子，把小院收拾得一尘不染。雁回白日里要出去做工，她便在家洗衣做饭，琢磨着给他做些可口的小菜。

她的手很巧，普通的青菜豆腐，也能做得鲜香可口。雁回每次回来，闻到满院的饭菜香，眼底的笑意，便会浓上几分。

云初喜欢看他笑。他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像新月一般，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她也喜欢跟在他身后，他看书，她便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纳鞋底；他练字，她便研墨，偶尔抬眼，撞见他的目光，便会红着脸低下头，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

她知道自己是喜欢雁回的。这份喜欢，像院角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缠绕在心底，生根发芽。雁回是她的光，是她在黑暗里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她不敢奢求太多，只希望能这样，守着他，守着这个小院，一辈子就好。

只是这份欢喜，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搅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