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红妆

秋夜的月总是清冷的，银光落了满地，勾勒出紫禁城重重剪影。他在养心殿过目世兰安排的秀女宫室，基本与前世并没有什么差别。

那也不必过多思量了，他揉着太阳穴想着，手上的翠玉扳指映出荧荧灯火。随手批复了一下，便把秀女之事交给了苏培盛去办，而自己则去了柔则的永寿宫。

柔则果然没睡，她正凝神思索着什么。一身软而合体的白色点金飞鸟染花宫装，外面披一件藏蓝色织银披风避避夜晚的寒意。更深露重，她褪下了日间的珠翠，头上只用素银扁方缠住头发。

“让沈眉庄嫁予十七弟，你好像很不高兴？”他打趣道，“莫不是皇后娘娘看上了果郡王？”

“别胡说，我看上看不上允礼事小，你弟弟觉得我们断了他觅一知音佳偶的指望，寻死觅活事大。”柔则蹙眉，手指在掰动间发出喀拉拉的响声，“还有，我是真的对这种闲散王爷提不起精神，对哄小孩儿更不感兴趣。尤其允礼这样，我跟他好，还不如跟自己卿卿我我，你大可不必次次试探。”

“这怎么是试探呢？”他噗地笑出声来，“有些事情别人讲来索然无味，被你一说就妙趣横生，增一分则太俗，减一分又无聊。就像说允礼，若是换作别人，或是奉承我刻意贬损果郡王，或是唯唯诺诺一言不发，只你说的那样引人发笑，细想却也是中肯的。”

是了，捻着手上莹润的翠玉扳指，他心下想道，唯有柔则除了君臣之礼以外，更多一份无所顾忌的真诚与随性。那寻常夫妻的坦诚相待，只与柔则一起时有过。

……不，还有甄嬛。

“莞贵人甄氏不可，甄嬛可以。”

“对四郎，嬛嬛必知无不言。”

那时对她椒房之宠，碎玉轩墙壁香气盈盈，被褥之下满是金光灿烂的铜钱和象征团圆和美多子多福的干果，红艳艳的帷幔和触手生凉的玉枕，愿得红罗千万匹，漫天匝地绣鸳鸯……

……这真的是上辈子的事了啊。

夜风吹来，他浑身一凛，柔则秀眉锁成结，十指无意识地烦躁掰着，皇帝“不妥不妥，这随口一指，允礼和沈秀女盲婚哑嫁，若是不合适，最后也会对你颇生怨怼。”

这话让他不快了，“他们家世相当，性格也不错。世上婚姻，大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允礼婚后冷落沈眉庄，那就更中他的意了，“最近太医院考试，夺魁的年轻人叫温实初，派给果郡王府正合适。”

“怎么又突然说到太医的事，这有什么关系。”窗外的树枝沙沙作响，一时无话。他不知怎样向疑惑且不满的柔则说这件事，唯有沉默以对。

“世兰为什么要让沈眉庄做她的义妹？”柔则拉回了话题，却是在怀疑世兰，“虽说义妹并非姻亲，但这毕竟算是年家示好，朋党若起，天下多半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单纯的很，只要我宠着她爱着她就够了，不会想这些事。估计就是看我高兴，顺着我说两句。”他对柔则一而再再而三不赞同这件事并不是十分愉快，自己重生一世，对谁爱自己，谁又是只为名利十分清楚。

——那柔则呢？她突然如此针对世兰，会不会是一个蝇营狗苟之辈，只是因为自己以后能做皇帝才与自己成婚？

做皇帝最重要的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因此，即便心下对柔则处理此事的态度和方法不满，他面上仍是淡淡的，“我看你最近精神不佳，这次允礼大婚一事便交由宜修负责，你只需要应她要求出席便好。”

更漏将阑，轣辘之声隐约响起，已有宫人前去金井汲水，准备开始新的一天。他不想两人因此事已经聊了这么久。

“这几日睡得颇不安稳，屡屡梦到自己被关在间破败幽暗的监牢里了此残生，心中颇多怨怼。”柔则摇摇头，睫羽如扇，“我再睡一会儿，醒来了去看看月宾。这几日太忙，听说她身体又不好了，还没顾上看看她。”

“你睡吧，我就不睡了，省的没休息多久又要上朝。顺便我去寻一趟宜修，把主持大婚的事告诉她。”

皇后宫中，千重纱帷垂地，柔则不用固定的宫女伺候，只是定期拣选，晚上更不许别人伺候在侧。所以她一睡，整座宫殿便如同深潭静水，寂寞无声。

唯有鎏金异兽纹铜炉内燃着的欢宜香若有似无地氤氲于空气之中，和几近透明的白色轻纱袅袅婷婷交织一处，人站在里面，就像能飞到天上去。

后宫皆美，一肌一容，尽态极妍，而两位贵妃皆恰如其封号所言，虽同为将门之女，然月宾素净端雅，清明洁净；世兰华美娇娆，艳丽夺目。而皇贵妃宜修宝相庄严，其实最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柔则呢？柔则却是难以言喻的，她不太有人气，虽然也帮他出谋划策，尽心尽力，但总是像隔了一层，对他无所欲也无所求。她住在这里，不像个活着的，倒像个飘飘渺渺的鬼魂。

他又想起来世兰入府时，柔则颇为反对的那事了。当然，她并不是说世兰不好，而是说自己有不祥的预感。

“像是梦一样……一袭红衣策马而来的女孩，却不得善终。所以，若是可以，我并不想重蹈覆辙。”那一日烛光暗暗，柔则的睫羽垂下来，似乎有隐隐泪痕，言语间让他心下也多了几份愧疚。

然而江山为重，纵使再问心有愧，他也依然赐给世兰欢宜香，只为了防止年家拥立新皇。不过，世兰也纯真一如从前，因他对柔则深情一片，所以总是缠着柔则，要她教自己怎样得他喜爱，哪怕一开始柔则颇为不耐烦。

如今想来，或许这些不过是她不愿世兰分宠又碍于性格不好直接争宠的手段罢了。他并不反感这样，甚至隐隐欣喜。不管怎样，柔则有所求于自己，而有所求的人是最好控制的。

这事既然定了，他雷厉风行不容质疑，宜修自然不会拂他的意。准备婚事只用了五日，沈眉庄自将军府出嫁那天，鼓乐齐鸣鞭炮作响，红色的灯笼映得一条街煌煌如在梦中。

他下旨赐沈眉庄一顶公主出嫁的金顶万工轿，金碧辉煌，犹如一座剔透玲珑的黄金宝龛。串串流苏垂落，珠翠玻璃点缀，更使整座轿子光彩夺目。朱漆泥金的轿身红艳艳的，如同繁华锦绣的梦境。

这既是恩典，也是陷阱。若有一日沈自山无用，这顶轿子便是僭越的明证，他随时可以处死沈眉庄与果郡王。而若沈眉庄不用，则是藐视天尊，轻薄皇恩，无论如何，他都有说法。

沈眉庄被引进果郡王府前要先来和夫君一起叩谢皇帝赐婚。她蒙上了红盖头，在满室红烛的映衬下喜气洋洋。果郡王扶着她盈盈下拜，生怕她摔着，看起来怜爱有加。而他在皇座之上，虽面含笑意，眼睛却是冷的。

宜修做这件事，比柔则更得他意。尽管他无法对宜修讲出自己经历过什么，但他们却心有灵犀一点通——只不过，宜修此世是皇贵妃，尊荣之上，只差一点，最终是不能身有彩凤。

他想起他与柔则的两世大婚，也是这样漫天漫地的红，漫天漫地的喧嚣和热闹。他原以为那就是情爱，是他对一个女人的喜欢。可是直到今日，他才发觉原来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是可以细水长流的。

柔则是皇后，她是要守在果郡王府，等礼成后将沈眉庄序上的。虽然他们并不是第一天各自过夜，然而这还是第一次，他心中隐隐的有隔阂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