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是东北人的家常菜,在北大荒,菜地里种的最多的就是土豆,在半人高的萋萋荒草面前,土豆花越发显得微不足道。刚来北大荒的那几年,我并没有注意过土豆花,甚至以为土豆是不开花的。
我第一次看到并认识土豆花, 是来北大荒三年后的那个夏天。那时候,我在队上的小学校里当老师。有一天,我发现一个女孩子好多天没来上课,心里很是惦记。一问,学生们七嘴八舌嚷嚷起来:她爸不让她上学了!
在当地,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一般就不让女孩子上学, 留在家帮忙干活。那时候,我心里充满了自以为是的悲天悯人的感情和年轻人涌动的激情,于是我去了这个女孩子的家。
她是老李头的大女儿,上学晚,那一年她十三四岁。她家在菜地最边上,荒原上开出一片地,盖起了茅草房。她正在菜地里帮爸爸干活,看见我,高声叫着”肖老师”,从菜地里跑了过来。
老李头不善言辞,但很有耐心地听我把劝他让女儿继以上学的话砸姜墨蒜地说完,而后翻来覆去只是说:“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家里孩子“多, 她妈妈又有病。我也是没有办法呀!” 他女儿眼巴巴地望着我,又望着他。一肚子话都倒干净了,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同情心显示不出一点分量。
老李头的女儿送我,我不敢回头看她。走出菜地的时候,她安慰我:“没关系的,肖老师,在菜地里干活儿也挺好的。您看,这些上豆开花挺好看的!”
我这才发现,她身后的那片土豆正在开花。我也才发现,她头上戴着的那顶破草帽上,围着一圈 土豆花编织 的花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土豆花,那么小,小得让人注意不到。淡蓝色的小花,一串串朵朵簇拥在起,确实挺好看的,但在阳光的炙烤下,像褪色了一样,有些暗淡。
不知为什么,从那时起,土豆花在我心里就有 了一种忧郁的感觉,总也忘不了。
后来,我从北大荒调回北京。转眼间,几十年过去了。前几年夏天,我有机会回到原来的生产队,一眼就看见了队 上那片土豆地里的斗豆正在开花。我向人打听老李头和他的女儿。队上的老人告诉我:老李头还在,但他女儿已经死了。我非常惊讶。他们告诉我:她活活地给气死了。她的两个女儿都不争气:老早就退学,一个早早嫁人,一个跟着队 上的男孩跑了,再也没有回来。
我去看望老李头,他已经瘫痪在炕上,痴呆呆地望着我,一直 念叨当初要是听了肖老师的话,让孩子上学就好了,孩子就不会死了!
在土豆地里,我请人帮我拍张照片留念。淡蓝色的、细小的土豆花,生长在这片辽阔得几乎到了天边的荒原上的土豆花,多少年来就是这样花开花落。关心它们,或者偶尔想起它们的人会有多少呢?
后来,我看到了东北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才知道原来还真有人对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独钟。在小说中, 种了辈 子土豆的男 主人公肯定地说:“谁说士豆花没香味? 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旦闻到就让人忘不掉。”或许这是真的,我没福气正逢土豆花喷香的时候到那片土豆地上。
看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老李头的女儿,她闻得到土豆花的香气吗?她一定闻得到的。
(作者:肖复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