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匠的眼神越来越不行了，先是他给徒弟的活儿开眼，现在是徒弟给他的活儿开眼。徒弟毕竟是徒弟，任他千叮万嘱，最传神的那几笔总是不尽人意，画匠说:“娃，你得练画呀。”徒弟说:“师父，我想去打工。”

画匠不说话了，闷着头拾掇他的塑刀。这是一套十八枚的象牙刀，像练武人的十八般武器。画匠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从牛皮包裹里取出来，一件一件摆在神台上，用棉布蘸着清水逐个慢慢的擦，擦干净了在用浸着香油的布头一点儿一点儿地给这些兵器上油。这些兵器大小不等，形态各异。有大如尺子，刮泥用的平头刮刀；又像梳子一样给神胎刻发痕的齿刀；还有小如掏耳勺搬的点锥；歪头的劈刀；三角头的刻刀；等等。画匠很耐心，一件一件像侍弄他的宝贝般把这些武器都弄得清清爽爽。完事了，再净手，焚香，给他们这个行当的祖师爷磕个头，说些感激的话。最后，再一件件把这些兵器收入囊中。这个活儿才算是交了。交了活儿，兴儿跟着师父下山，一路上俩人都不语。山里空寂寂的，遍野的石头和冷风。兴儿踮脚往山那边看，山那边是城市，有车水马龙，有高楼大厦。兴儿决定了，他要去城里打工。

兴儿走后不久，那山就成了国家级风景区。上边要求，景区要有景区的样。于是，所有的白石黛瓦的小庙都给拆了，统统换成了恢宏的飞檐大庙。拆庙时，画匠塑的神胎也被请了出去，委身在山罅隙里，任风吹雨淋。

再后来，大庙建成了，木雕代替了泥塑，画匠彻底失去了生计。

没了生计的画匠中日郁郁寡欢，有事没事就爱摆弄他那套象牙塑刀。一件件取出来，把玩一会儿，再一件件放回去。

闺女每每见了，就上前去劝慰，说：“爹把这东西睡了吧，眼不见，心不烦。”画匠不语，抚摸着象牙刀，只是摇头，叹气。

搁了数日，山上逢庙会，画匠突然对闺女说：“走，上山去。”

闺女很高兴，爹多些日子没上山了，遂陪着，从山底逛到山顶，又从山顶逛到了山底。闺女怕爹难过，指着那些，檀香木雕说：“真丑啊，白刺拉拉的脸，一点儿也不想个神的样。”

画匠说：“别哄爹了孩子，人家这活好着呢。”说完，苦笑一下，说：“走吧，去戏台子那卖玩意儿去。”

闺女跟着画匠去戏台那，找个平坦的地方，摊快儿布，把带来的小玩意儿逐个摆好，等人来。

画匠趁此间隙把泥塑包打开，取出快河泥，开始塑下一个小玩意儿。玩意儿塑出大样他停下，去包里取刀具。手指刚一触到象牙刀，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滑溜，这润贴，可是经过几辈人的手了，心里有些酸楚，心想着，师父，我说啥也得给您传下去呀。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摊前冷清，连个询价的也没有。闺女有些不耐烦，说：“收了吧，爹。”

画匠说：“不急，再等等。”

刹戏了，人潮汹涌着往山下去。闺女又说：“收了吧，爹。”画匠说：“不急，再等等。”

终于，有个小伙子带这个衣着光鲜的男子往这边来了。闺女兴奋地拍拍画匠说，说：“来了来了。”画匠不抬头，只管忙手里的活儿。

那男子走过来，蹲下身去摆弄那些小玩意儿。边摆弄边问那小伙子：“这些哪吒悟空啥的，咱家不是有塑钢的吗？”小伙子不理睬他，弓着腰痴痴地看画匠手里的活。

那人见小伙子不理他，又回过身来问画匠的闺女：“这摊小玩意儿多少钱？”闺女说：“一千。”

那人说：“啥啥？一千？就这堆泥巴？”

画匠生气了，冲他摆摆手说：“你走！你走！我不卖给你。”

小伙子急了，直冲那人跺脚。边跺边嚷：“你干吗呢，爸爸？这是艺术，不是泥巴。”画匠听闻，这才抬起头，问那小伙子：“你是做什么的，孩子？”

小伙子乐了，说：“咱爷俩是同行啊，我，美院的泥塑生。”

画匠笑。侧头去看那男子，那男子正从钱包里往外数钱，唰唰，唰唰，足足数了几十张。数完了，恭敬地递给画匠，说：“我儿子喜欢，我全买了。”

画匠伸手把钱挡了回去。

闺女糊涂了，问：“爹，你想干吗呢？”

画匠不语，从包里取出那套象牙刀，笑吟吟地，放在了小伙子手里。

（选自《百花园》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