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错了。”
“对不起,爸爸。”觉蠕动了两下嘴唇。
“继续。”
爸爸又架起了二胡上的弓,妈妈摆正了琵琶,妹妹湘横在竹笛上的两只眼睛眨了眨,觉提起了瘫在古筝上的手。
乐曲缓缓流淌。
月光沙沙穿过树梢,拍过聒噪的知了的头,滑进这家人的窗。这里太黑、太静了,死气沉沉地像没有一个活人。月光跳下窗台,从每个人的脸上拂过,望见了他们惨白而凄伤的面容。他们在陶醉地吹拉弹拨着手里的乐器,只是弓和弦永远平行,嘴唇不曾触及笛口,还有一个男孩心不在焉罢了。
这里有一支曲子,月光总结到,可惜只有他们自己听得见。
“铮!”觉拨动了一根弦,实打实的。
妈妈缩了缩脖子。
“觉!”爸爸低声怒吼道,“你想做什么?!还是又不小心?”
“我不明白!每晚都煞有介事的学着幽灵,有什么意义?提心吊胆,躲躲藏藏!我们多久没有合奏一首欢快的曲子了(°ㅂ° ╬)!”
“你不明白我们用了多大的牺牲才换来享受音乐的权利!”爸爸飞快地瞥了一眼湘,“你还不知道珍惜!”😡
“你也知道这是'牺牲'!”觉一把踹翻了他的筝,跨过那声怦然巨响,头也不回地冲回卧室,甩上了门。
贰
觉倒在床上,任月光爬过木窗在他脸上印下条条斑纹。
这里是乐国的土地,现在却被瘖国占据着。
这里本是欢乐的沃土,人们在此奏乐歌舞,谈情说爱,把酒话桑麻,陶陶然,熏熏然,飘飘然。音乐,已经写入了他们的基因,无音不欢,无乐不乐,生活就像乐曲一样,或婉转,或悠扬,或轻盈,或激昂。
可这一切都在一年一度的音乐会上被打破了。
那一天恰巧是外公的七十大寿,全家人都要去礼国给他祝寿。为此,觉还闹了一段时间别扭,因为他不能在音乐会上大展身手了。可当他回来时,他却不敢再踏进这片陌生的故土。
村口的土变成了红的。
是瘖国入侵了这里,这是一个臭名昭著的国家,不仅自己厌恶音乐,还用一切手段禁止他国奏乐,偏偏它的军事力量还很强盛。
“住在这里?嗯?”瘖军头子百无聊赖地敲打着笔,对面坐着惊恐的一家人。
“不,“妈妈急急回答道,“我们是礼国人,只是最近暂住这里,想…...领略一下异域风情。”
“是吗?”瘖军头子肥硕的下巴抖动了一下,眯起本来就不容易被找到的眼睛扫视着她的脖子。
“是……是的。“湘鼓起勇气说,“我们根本不会奏乐。”
瘖军头子转过了头,睁大眼睛端详她,他能看出,这个尖尖小脸,乌黑长发的女孩在硬着头皮和他对视。真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姑娘,如果她是我的...…
“咳,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先回家吧。”
乐国人没有一天不奏乐,于是每晚他们都做着无声奏鸣的幽灵。这一切被瘖军头子撞见了——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些。他要求湘和他约会,否则就要把她一家交给他的士兵处置。湘没有选择,只能顺从。昨夜,他已经摸上了她的手。湘回家时,全身都在颤抖。😱
觉听到了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是湘出去了,她去“约会”了。

叁


低低的啜泣声在厨房里响起,觉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是湘,她缩在炉灶旁的角落里。
觉蹲下身,把她藏在臂弯里的头挖了出来。
“他要求……他要求我跟他走!两天内给答复……”湘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我该怎么……我该怎么办啊!”
“那多美妙啊!'太太,你看我们满地乱爬的孩子们多可爱啊!诶*罒▽罒*他在啃我袜子!对了,衣服洗了晾了没,晚饭准备好了吗?不能有素的,我感觉自己最近又瘦了呢……'哈哈哈!”觉学着瘖军头子的口吻恶狠狠地说。
“别说了!”湘一把抓住了觉的袖子,“求求你……”
“湘,你放心,”觉直视着妹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根本不必回应他无耻的意淫。今晚,你就远走高飞了。”
湘瞪大了眼睛。
觉修好了他的筝。
肆
瘖军头子在吱呀作响的床板上翻了个身,顺流而下的口水又倒回了嘴巴里,他咂了咂。
终于捕获到了这头迷人的猎物……我要把她放到厨房里,放进洗衣房,放到床上……所有的将士都会羡慕我……
他正满意地听着湘情意绵绵地诉说衷肠,忽然她的嘴里迸出了一些嘈杂的撞击声,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大,直到变成一个个具象的音符,哗啦啦地从她口里吐出来,劈头盖脸地,将他淹没至顶。
瘖军头子猛地坐了起来。
“呜呜”的号角响彻全军,却盖不住“铮铮铮”的音符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它忽轻忽重,忽缓忽急,牵着月光的手跳起了踩鼓舞,倏地从耳尖上点过,再重重地踢向心口,笑闹着追逐向远方,让人抓不住、骂不着。
瘖军头子想到了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嗡嗡作响又驱不开、赶不散的苍蝇,他总是先捉住它们,再慢慢把它们玩死。想到这儿,他扬了扬嘴角,高喊道:“点火!”
火苗一个接一个地窜起,照亮了整个黑夜。人们终于看清了那个大胆的奏乐者。是觉。他端坐在屋顶上,身前是他的筝。

爸爸和妈妈对视一眼,叹口气在草木间继续穿行。老屋目送着他们渐行渐远,没有怨言。湘跟在他们身后,背着竹笛,双眼噙满了泪水。她认出了那首曲子,那是小时候她第一次种下一株竹子时哥哥为她创作的,那时哥哥笑着对她说:“湘,你就是快要萌发的笋,乐国的明天是你们的。”上一次听到这支曲子是在外公的寿宴上,她本以为那会是最后一次。
也许是太久没有听到乐声了,湘觉得觉的每一下都在拍击着她的耳膜,把她从一个听不到音乐的聋子变成另一个不敢听音乐的聋子。琴声像冰雹一样从背后猛烈地砸来,打得她遍体鳞伤,不敢回头。
突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戛然而止。
湘听见了泪珠滑落的声音。

——改编自《橡树上的逃亡》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