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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子

郎子

他卧在小丘上。天上不见星辰。清冷的月光淌在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微湿的草,在他身下。夜笼罩的时候,满世界,落在他身上。他张口,没有言语。

    “十五月圆。”他提着指尖,在泥土中比划着。他身躯内温热的东西隐隐的震颤了一下,他似是感知到什么,很快地把手缩了回去,合上眼。

    那时候,他听闻远处的狼嚎,似是奔着月光而去,在苍茫草原上流溢,最终沉浸于水汽之中的。悲切。梦魇在天际中漫舞,坠落,死亡。他睁眼,那断崖上面向天涯的黑影,为月色勾勒的,孤傲的轮廓。

    天明了。草原上第一抹光晕。他睁眼,那是光在魅惑……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又是一天啊。他望着身侧,那蜷缩的,抓着他手臂的少年,极力掩饰目光中泛滥的温柔。他怕这种温柔会惊醒那个,浑身荡漾着似萤火虫一般的鼾声的少年。为什么呢。

    他费了好长时间,才把少年抓着他的手放下,那是很白、很软的手。他站起身来,望了少年一眼,绕过他身侧,走开,已经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了呢。他那样想。但不一样的,少年的名字,唤作郎子。他脑海里没有多少色彩,只是,温热的,像是郎子身上的温度。

    他漫无目的的走了一遭回来,郎子正端坐着,面上泛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显得清透而又白皙。

    “天明了,有几分冷吧。”他在郎子身侧坐下,没有看他。

    “昨夜做狼的时候,就不冷。”郎子把脸凑到他面前,挂着一种纯白的笑容。他小心瞥了一眼,却觉着有几分凄美,触他心弦的美。

    “那……便多穿些衣裳。”他沉着气说。不知为何,他不太愿意同他讲狼,胸腔中跃动的火舌,似在舔舐他的五脏,他不自禁地,颤抖着把手伸出去。

    “你看起来很怕冷啊。”郎子笑着,一把搂住他的手臂。他摇着头,没有说话。真傻啊。你明明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啊。为什么是狼呢。他这样想着,注视着自己黝黑的手臂,他自觉有一种牧羊少年的雄壮,像极了天上盘旋的大雕。

    “你知道我奔赴月亮的时候,在想什么吗?”郎子冲他做个鬼脸。

    “会是什么呢……”

    “我多么热爱那种朝圣啊!”郎子把头靠在他肩上,他觉得很柔软,肩上。底心也是。这时候,如果……他斜着眼睛望着郎子白净的脸庞,那时候,郎子压低了声音,“就像我向你朝圣一样。”他瞧见郎子眼眸中流溢的光,清逸的泡沫,宫殿的琉璃,若有若无的清尘。

    他眼眶发热。他黝黑的手臂紧紧搂住郎子身躯的时候,他内心自认为的硬汉形象轰塌了,浑身。软。只有软。

    他看见郎子凝望着自己黝黑而又修长的臂膀,那左臂肘边数寸的地方,一道细长却又深陷的疤痕。他默默地伸手去掩,而郎子的泪水,却是那样不可遏制地自眼角迸出。

    “没事的。”他轻声道。他不敢看郎子。他怕狼人的泪水,落得比人纯。

    他感觉到那柔软的短发在他胸前摩挲,衣襟湿透了,凉凉地贴着他心脏跃动的地方。

    如若那时,草原上飞过他迷恋的大雕,它们的兴许会看到肩膀上下交错的漫舞,听闻郎子勾人心魂的低吟,消散在水雾里。远处山丘上,还有一群无措的绵羊。

    他躺在草垛上的时候,回想些故事。那狼牙深嵌骨髓的痛,被撕扯的夜幕,裸露獠牙的月色的险恶,蠕动的黑暗,羊群的哀嚎,那似是不再属于他的,回荡在寂寥草原的咆哮,时常入梦。

    “为什么……我做不到啊。”他记得那时郎子掩面哭。他们相识半个月的黄昏,残阳如血,天际间大雕相逐。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不明白。他和他的羊群,呆立在那里。

    “你需要……”

    “带你的羊群走吧!”郎子背向着他,带着哭腔道。

    “不,不,我不,不明白。”他喘着粗气,心脏跳得漏拍。夕阳余晖最后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东边的月已若隐若现了。真圆。真是圆呢。那纯灰的毛在眼帘涌现的时候,他愕然。羊群开始躁动,它们慌乱地,无意识地散开,又聚拢。散开。聚拢。

    当那双闪着幽光的双眸逼近时,他始意识到了什么。那时,羊群四散着奔上土丘,又狂乱地打着转儿,。狼凝视着他。他没喘上气。他不敢看狼的眼睛。莫名的,那使他愧怍。他亦不敢合上眼,那似乎不过是掩耳盗铃的游戏。多么羞耻啊。

    “郎子。”他口中喃喃着。狼只是用那双眸子望着他,深邃而又不易觉察。直到狼绕了弯子从他身侧飞奔而去的时候,他才惶恐的地望向羊群,想起了狼吃羊的童话。

    他无力的看着羊群的流离,那白色棉絮破碎的声音。他想象着宛若枕头撕裂一般的支离,倒在土丘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被支配的恐惧,他认定他救不了他的羊。甚至不需要作出答案,便早有分晓。有人在反对他。有一种诡异而又强大的力量。

    月光雕琢出一株草在另一株草上的影子,草虫呢喃。约摸过了很久。他望着月亮逐渐西沉,破晓的微光正逐渐从东方涌来。

    狼。叼着血淋淋的羊腿立在那里。他永生难忘,那狼牙上挂着的,殷红的血,他鼻尖体味的,愈发浓郁的羊血味。引人作呕。

    他哀嚎。痛到晕厥。依稀能听闻狼牙掠过肌体,蹭过体骨的声音,那闪着幽光的眼,灼灼地反着光,漏在他身上。人……什么人……狼……像是在做梦。为何心里什么东西喀喇地碎去,有什么在消散,什么在泯灭。或许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夜,他想。但是,月亮要落下了。那时候,便不是狼了。

    “他妈的。”他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脱口骂了句娘。当那声音在草原上散去时,他始觉得,臂上的痛是真的。从隐隐,到深透骨髓。郎子出现在那涣散的,流入他眼眸的光里。好像、好像从黎明中走来一样,他生生地把第二句“娘”咽下,真能噎死人。

    “对不起。啊……”郎子眼眶红红的,想哭。

    “真……”他扭过头去,翻了个身,“他娘的凶啊。”他口中那样喃喃着。

    “呐……还好太阳升得及时啊。”郎子蹲下来,小心地把头低垂,短发在他眼前晃荡,“后来,一切又变得正常了。不过,做狼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能控制住呢。那时候,我只是,我想,我想要你……”

    “你要……”他怔住了,只觉着脑门上晕眩眩地热。

     “还好我会包扎伤口呢。”郎子笑得很开心。就像他的羊群的颜色。他听着,低垂下眼,瞅着左臂。横七竖八的破布,松松垮垮。真是蠢死了。他心里想着,就笑起来。

    “你会不会……不陪我玩了?”郎子哭丧着脸,抓着他的手臂摆动着——他却直勾勾地瞪着郎子,“啊……好吓人啊。”浪子的手抖动了一下。

    “我疼死啦。”他使右手推开郎子,翻身起来。郎子怔怔地,觉察自己的脸颊狠狠地湿润了一下。那个高大的身躯就这样把影子打在郎子身上。那草原上未散的薄雾中,他们的影子交错在一起,融在空气中可见的水珠里。他不明白是什么在催使他原谅,什么又在把他宽阔的骨架中唯一柔软的物质剥析、分离。

    从那天起,他不再养羊。他像是养了一匹狼。

    “你要记得,月圆的时候,去我不知道的地方。”郎子倚在他肩上,轻声说着,“我会很怕的。我很懦弱的。”

    “草原上有狼不知道的地方吗……”他望着郎子的发旋,头顶心的地方。柔软的发,从那里生出,他似是能洞察这个生灵,在出生时便积蓄的,这如今迸发而出的,生命的气韵。

    “总会有的,草原……每天都在变化着啊。”郎子承受着他目光在自己魂魄中的爱抚,眯缝着眼睛像一只小巧的,正为主人搂在怀中的小折耳猫,“但不管你去向哪里,都不要告诉我。”

    “草原……如若人们一辈子不曾走出去,也就,无所谓唤它草原吧。”

    “有一天,你会离开草原吗?”郎子斜着脸,凝视着挂着露珠的草。

    他没有说话。

    “我听人讲过,在东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像狼牙一样的塔,塔上常年盘旋着红色的大鸟,它们能发出世上最动人的声音。”郎子比划着。他察觉郎子的瞳孔微微颤动,而他自己那双似深海般的眼眸竟也不可控制地焕发出一丝涟漪。

    “有一天我们会见到的。”他不再去。按捺,抱紧了郎子。心里很踏实。

    “那里没有月亮,只有像火一样的太阳。它终日悬在长空,给大地看它浑身的血。月光,却是很早很早以前就被它焚毁了……或许只是个传说而已。听说是因为那里的大鸟很美,去了的人们都不愿意回来……”郎子喃喃着,像是呓语。声音低了下来,像是融进了他的肉体,那抚摸着一个沉睡少年的肉体。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着,在那白净的脸庞上,透露着一种不易觉察,却又深入骨髓的未知的惶恐。

    郎子有种一如孩提般的自由。他这样想。有一种他所没有的东西,难以言说,却又至关重要。多么罪恶啊。他望着郎子的时候,心中绞痛着。草原上的水汽,似在排斥他混沌的目光。

    “你以为狼人,有自由吗?”一个月的十五,天还亮的时候。郎子突然说。

    他突然愣住了,答不上来。

    “我想……自由,是你赋予自己的。”他尽力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一句无用的话。

    “哈。”郎子张开嘴,笑了一声。他觉着,郎子看起来,天真得像是太阳,面上干净的笑,像是迸发出的,对生命的渴求。很奇怪。

    “那为什么……要活着呢。”他的眼神黯淡下来。

    “那不是目的啊。”郎子说。他似是看不真切,郎子是笑着哭的,还是 哭着笑的。

    那日是郎子捕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从不一起捕猎。他这样想。郎子做狼的时候,毕竟就不是郎子了。没错的,郎子拥有的自由,是那匹侵占他躯体的狼所没有的。

    日落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走过土丘,寻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躺下。他没有去看天际边的晚霞,亦不去看天上的圆月。司空见惯。

    又是狼的嚎叫。勾勒,夜扭曲的面容。

    “砰。”草原上的水汽,传递出一阵诡异的声音,冲击着他的耳畔。这不属于草原的声音。他忽地做起。胸膛中柔软的东西,像是被水淋湿了一般,他甚至能洞察,它在被泡烂、坍塌、陷落。或许、他遗失了什么,在那个诡异的声音想起来的地方。他猛然想起狼的天敌的童话。一种深切的呼唤,那激发他深度怜悯的呻吟。他拔腿,头脑一片空白,向那个地方飞奔而去。他高大身躯牵带的风,把细丝般的泪,烙在他面颊上。

    刹不住脚,跌倒在泥土上。他迷离中感知,他的身躯,扑倒在那个男孩身前,他亲眼承受着那个画面——男孩痛苦地呻吟,胸口淌出的血,在身上纵横、交错。他狠命地抱住郎子,用周身感受着那弱小躯体的柔软,他用他全部的意志,要把自己的生命,灌进怀中这个躯体里。

    入喉的疼痛,他麻木到喊不出声,一种难言的沙哑在他喉中回荡。他睁眼,狼的獠牙,在他体内摩挲,那鬼魅的闪着幽光的狼眼,逼近他的脸。他能体味,那冷酷的狼眼之下,是郎子清透、澄澈的眼眸,它在脱水地流泪,它在痛苦、悔恨。他那硬汉的眼,把泪,流进狼的眼里。

    “睡吧。”他只是说。

    圆月的光,冷冷地落在那里。他生前厌恶圆月。或许是因为,纵是月很圆,月下的人事,亦不得圆。真是愚蠢啊。

    第二日的天明,大雕掠过天际。太阳诡异地红,漫天盘旋这似血一般的色彩。血色附着大雕的羽翼,他们的长影,散落一地,笼罩着那两个少年不可拆分的肉体。

    东方像狼牙一样的塔里,一个男孩,还在傻傻地种着月亮。

by wss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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