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徘徊

最近刘念总是梦见学校人工湖那座桥。褚红色的桥栏杆缠绕着说不上名字的藤蔓，他笔直地站在桥的一端，朝着校门方向静静地等着，手指轻轻的敲着桥上栏杆。周自行就该回来了。之前两人大吵一架，周自行一气之下请假回家，不过情侣之间吵吵闹闹也很平常，冷静下来才发觉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也不知当时为了什么一定要争个面红耳赤。

这时室友老五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摇一摆慢慢吞吞向他走来，走近了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甭等了，我在辅导员那儿听说，他出事了。兄弟一场，咱哥儿几个去送送吧。

刘念脑子里一片空白，心里疼得揪在一起，难受得喘不过气，一下就醒了过来。噩梦惊醒虽是一瞬间，但那股心疼的劲儿迟迟缓不过来，他捂着胸口，觉着那股子难受和压抑已经把自己淹没了。

慢慢回想起当时，并没有在桥上等过他，也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那时候自己得知这个消息，脑子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又无所适从。究竟是为了什么没去参加葬礼呢，好像是因为自己在赌气，跟命运还是跟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就是不想去，不接受。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五年了。十五年里刘念时不时的想起周自行，看到略微熟悉的场景，他会立刻跳到当时他俩在一起时的记忆片段，也更加细腻地剖析他们内心的感情。奇怪的是，回忆开始越来越模糊，已经快越来越看不清周自行的面容，甚至回忆里周自行的声音也越来越像是刘念自己的。

刘念最近反复梦到以前，可能多半是因为突然了解到周自行有一个儿子的消息。都说儿子长得比较像父亲，不知他俩长得像不像呢。

事情是从参加大学同学聚会开始的。说是同学聚会，其实也只有十几个人参加，大家几乎都是彼此熟识的人。

原本刘念性格略显淡薄清冷，此类聚会通常是拒绝的。可是这一次，恰好遇到他所敬仰的系主任60大寿，恰好他开始有种中年的寂寞感，恰好自己公司业务也需要拓展，总之，他用种种理由说服自己，参加了聚会。酒过三巡，大家的话开始多起来，一群老同学聚在一起，聊过现状，也无非就是追忆一下彼此的糗事，逗大家开心开心。

刘念觉得自己真是晕了头，喝完这几杯就找个机会溜了比较好。大家一言一语，气氛倒也是蛮好，只不过刘念看着往昔熟识的人，想起青葱岁月里惊鸿一现的少年，自己别扭而已。刘念的平静突然被一句话打破：周自行的儿子现在都该15岁了吧。

嘈杂人声中只有这句话反复回响在他脑海里：周自行有一个儿子，他居然有一个儿子，他怎么会有儿子？！

看出刘念诧异惊奇，班长略微尴尬的笑了一下说：你不知道啊？周自行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在他出事之前刚确定关系。年轻人嘛，血气方刚、情意相投，那冲动一下留下了种子。周自行其实是他奶奶养大的一个孤儿。他走后周奶奶孤苦伶仃，女孩把孩子生下来给了周奶奶养育，也算是奶奶的一个寄托。虽然发生了很多不幸，后来这孩子进福利院了。

刘念一脸不敢相信，呆滞茫然地追问班长，你怎么知道？

班长解释，我跟周自行算是老乡。在小地方就没有秘密，我爸妈他们牌桌上聊八卦时被我听到了。那女孩儿生了孩子给周奶奶后再也没回去过。后来周奶奶突发脑溢血去世，留下一个十岁的小男孩，也没有人愿意收养，就只好送到了福利院，哎，天意弄人。

刘念越发觉得头脑发晕天旋地转，周自行的儿子，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留着那个人的血，他的骄傲与自我、独特的天真和犀利，居然在这个世界还留有痕迹，他并没有完全从这个世界消失。刘念对这件事有一种难过、诡异而又暗自期待的心绪。

也许是心有不平又不可得，刘念才会反复燃起对周自行的回忆和难舍，也对那个未曾了解的男孩有了一丝遐想。他忍不住打电话给周自行所在县城的孤儿院，却打听到男孩已经外出漂泊流浪。

刘念心里懊悔不已，又是担忧又是焦急。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固执不那么矫情，如果能清醒一点，就不会错过周自行最后的消息，就能为他做好最后的一件事。

许是存了这种心思，刘念不自觉地养成在人群中搜索某个人影的习惯。他从外地谈项目回来，下了动车，过了天桥，出于惯性扫描一遍周围的人群。

一个身影让他呼吸一滞，心跳都快停止了，那张脸、那个身型，与周自行相差无几：俊朗的脸颊、弯弯的眉眼，笑起来一整张脸都生动起来。刘念几乎是立马就能笃定那是周自行的儿子！

茫茫人海，大海捞针的机率都能被自己碰上。刘念的心里有一种久违的虔诚，觉得感恩万分。他快步走下阶梯，穿过人群，急切地想去那男孩相识。

他走下天桥，只见那孩子走走停停，一会儿却看不见了。刘念焦头烂额，这次错过要什么时候才会碰到？！沿着整个出站广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也没再看见人影，刘念懊恼地只跺脚抓头。

此时那男孩却从墙角窜出站在刘念面前，冲他狡黠地笑道：先生找我有事？

真是那个孩子！刘念近距离的一看，才发现之前周自行模糊的脸在他脑海中突然清晰起来，这孩子和他除了鼻子部分，几乎一模一样，正是一个模子刻出来般惊人的相似！

刘念却突然说不出话来。看着和记忆里如此神似的脸，刘念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说话开始不受控制地紧张：我有事找你。

那孩子却不以为然地回答：可以，但是今天不行，明天我来找你，一次五百。

刘念一下愣住，不得不重新思考这个青春少年在浑浊世上如何挣扎生存。

他的心突然疼起来，开始口吃结巴、手忙脚乱，只得慌忙从自己公文包里拿出笔和纸，写下自己地址，塞到孩子手中，告诉他自己明天一直在家等他，随后落荒而逃。

如果刘念那天能够清醒一点儿，他会注意到少年身边总有那么两三个结伴的人，他们面色诡谲、交头接耳，行为鬼鬼祟祟、举止流痞。那么，他会发现自己为此损失的东西会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