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九思换了⼯作服出来的时候,病⼈已经被紧急送往⼿术室,听护⼠说,是不⽂明⽤⽕导
致的⽕灾烧伤,全身重度烧伤⾯积达百分之六⼗。
医⽣护⼠与⼿术器材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术室,“⼿术中”的红⾊指示灯亮起,⼿术台前的
⼈们裹着⼿术服紧急开始⼿术。
⼼跳监护仪逐渐开始传出不规律的⼼跳声,⼼电图上的线条逐渐平缓,刘九思⼿中的⼿术
⼑依旧不停地划开被烧焦的⽪肤,⼀边让护⼠为患者注射肾上腺素。
时间在⼼电图彻底转变为直线之前被猛然冻结,身旁递⼿术⼑的⼿悬在半空中静⽌不动,
护⼠⼿中正在推动的注射器也在这⼀刻停⽌,刘九思呼出⼀⼝⽓,扔下⼿术⼑,摘下⼿套给⾃
⼰擦了把汗。
他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术室中的少年,身上的⿊⾊⽃篷上⽤暗⾊的红线刺绣着蛟
⻰,兜帽下少年抬起头,墨⼀般完全漆⿊的瞳仁望向他,两⼈四⽬相对。
就是这个少年的到来,使时间短暂停⽌,除了刘九思和他本⼈,其他的⼀切都跟随着时间
⼀同按下了暂停键。
“新朋友啊。”刘九思跟他打招呼,在⼿术台来回踱步,思考着到底是哪⼀步出现了差错,
在此期间还⽤余光去打量了少年⼀番,叹然道,“这么⼩就去当⻤差啊,你死的挺早啊,⼩伙
⼉。”
少年郎摇摇头,细碎的额发在与兜帽的布料摩擦,可能是产⽣了点⼉静电,有⼏根露出来
的发丝翘翘着,竟有些俏⽪,他回答刘九思道,“我不是⻤差。”
声⾳还有点⼉奶,这个嗓⼦应该很适合唱歌。刘九思开始怀疑地府已经缺⼈到了雇佣童⼯
的地步。
少年却开⼝了,语⽓冷淡淡却带着丝丝幽怨,“阎王是我爹。”
刘九思恍然⼤悟,“明⽩了,⽼⼦派⼉⼦出来实习来了?”
少年没说话,也就是没反驳。不过刘九思可没⼼情继续跟他闲聊,他⼜回到时间静⽌前⾃
⼰所站的位置,戴上⾃⼰的⼿套,拿起⾃⼰放下的⼿术⼑,眼看着墙上的钟表,说出来的话却
是给少年听的。
当那根静⽌的分针再次开始⾛动的时候,他们就会成为对⽴的敌⼈。
“⽼规矩,从⼼跳停⽌开始,给我⼀分钟,死了归你,活了归我。”他开⼝道。
少年虽是第⼀次来收⼈头,却也听懂了他们之间所谓的“⽼规矩”。清晰打了个响指,安静
的⼿术室中⼜恢复众⼈的呼吸声,墙壁上的表⼜开始⾛动。凭借着刚才那⼏分钟的观察,刘九
思将⾃⼰⼼中演练了⽆数次的抢救⽅法加以实施。
在⼼跳监护仪重新发出断续声⾳的时候,整个⼿术室发出⼀声声轻松的叹息。
刘九思望向⻔⼝那位少年,因为其他⼈看不⻅他,所以只能看到刘九思对着空⽓,被⼝罩
遮住只剩下⼀双眼睛,此刻露出极其骄傲的⽋揍眼神。
“不好意思,我赢了。”
每次⼿术成功他都会说⼀句这样的话,同事们都将这归结为他独特的庆祝⽅式。
少年离开之前,刘九思忽然叫住了他,双⼿轻⽽易举穿过对⽅的⽃篷,连带着穿过了少年
并不能展现实体的胸膛,许是有点⼉尴尬,他挠着头问道,“诶,你有名吗?”
“他们都叫我⼩王爷。”
话落,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缓缓消失,化作尘埃飘散空中。在少年站了许久的地⽅转了⼏
圈,他嘴⾥忍不住嘟囔,“嘿,我⼜不是你属下。”
作为院内的圣⼿⼤夫,刘九思每天接到的⼿术不下三场,但只有在遇到紧急情况或者危及
病患⽣命的时候才会有⻤差在⼿术室⻔⼝等待,能进⼿术室的,那少年还是第⼀个。
其实不怪刘九思总想着,那少年真的挺好看的,虽然被⼤兜帽遮挡着,但在阴影⾥刘九思
确实看到了少年的五官,清秀,端正,轮廓来看脸上还带有点⼉婴⼉肥。
“⼩王爷......”想起那少年临⾛时对⾃⼰说的最后⼀句话,刘九思呢喃出声。
还真是挺可爱的称呼,奶乎乎的,不知道地府那群⼈叫他的时候会不会带着宠⼉⼦的语
⽓,刘九思最好奇这个。
再次⻅到⼩王爷是在三天后,急诊室接到⼀个突发脑梗的患者,刘九思不是脑部⼿术的专
家,但他依旧能看到⼩王爷,这次他没进去,就在⼿术室⻔⼝等待。
⻔⼝站着患者满脸焦急的亲属们,刘九思⼀身⽩⼤褂凑过去显得有点突⺎,家属们以为他
是要进去帮忙的⼤夫,然⽽他只是在⼿术室⻔⼝站住了,对着⼀团空⽓⼩声说话,有商有量
的,“⾥边还得等会⼉呢,咱俩唠唠啊?”
少年却转过身去,懒得搭理他。
刘九思寻思着,上次来态度还不这样呢,⼜想到,难不成是上回得瑟太过了,把孩⼦⽓着
了?
“咋了?咋还不理⼈呢?⼩王爷就这么横吗?”
⼩王爷不理他,轻哼出⼀⼝⽓,带着满满的鄙夷。病患家属的哭泣声很⼤,与这边刘九思
⼀⼼想调戏⼩阴差的场⾯对⽐强烈,更何况在正常⼈眼⾥他就是在对着⼀团空⽓碎碎念。
“我哪⾥做错了啊,你怎么不理我呢?”
⼩王爷撅起嘴,低沉的嗓⾳⾥夹杂着些许委屈,“业绩冲不上去,基本都是因为你。”
刘九思差点⼉忘了,他们⻤差是按⼈头算业绩的,收多少个⻤是有定数的,⽽医⽣天⽣就
是跟他们抢⼈的职业,刘九思也以这个为⾃豪,不知道多少次从死神⼿⾥把⼈抢回来,即便是
患者已经⼀脚踏进了⻤⻔关他也给抓回来过。
“那你要是把我收⾛,不就没有⼈破坏你业绩了吗?”
少年回过头来瞪他⼀眼,像是在看傻⼦,“我只收死⼈。”
“你们地底下公务员待遇怎么样?你看我这样的,死了以后能考个证不?”
还没等到少年的回答,⼿术室⻔⼝的灯“叭”地⼀声灭掉,有医⽣⾛出⻔来,对家属道了⼀
声“⼿术成功”,家属们欢呼雀跃,少年也在这⼀刻再次消失在刘九思⾯前。
得,⼜少了个业绩。刘九思想到。
02.
王筱阁接替这⽚辖区时曾听这⾥的⻤差说过,辖区内的市医院⾥有⼀个医⽣,眼睛跟常⼈
不⼤⼀样。
原以为是个阴阳眼,却⼜不是,他的眼⾥只能看⻅⻤差,⻤魂却是看不到的。
王筱阁倒是觉得有趣,第⼀次去收魂的时候特地进了⼿术室⾥。按照上任⻤差的交代,在
死者即将死亡的前⼀秒将时间静⽌,唯⼀⼀个不会被定住的就是那个医⽣。
在⼼跳监护仪的曲线变得完全平直哪⼀刻,王筱阁现身在⼿术室内,完全静⽌的⼿术台
前,他⻅到了⻤差⼝中的那个医⽣。
刘九思,上任⻤差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后槽⽛都快咬碎了。
要不是因为刘九思,他也不会业绩惨淡到年底⼀分奖⾦都没有。
那⼈却只是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眼,然后说了句,“新朋友啊。”
看来他跟上任⻤差关系还不错。王筱阁想。
他也总算⻅识到了⻤差⼝中所说的刘九思该是什么样,⼿术⼑放下那⼀刻他转过头来,眼
中透着⾃豪,隔着⼿术服他也能看到这⼈周身围绕着的意⽓⻛发。
对世⼈来说,他是救世主。在⻤差眼⾥,他是死对头,⽆可奈何中却还抱有着崇敬意味。
这样的⼈是不怕死的,但也是最热爱⽣命的。
当刘九思嘴⾥说出死亡这个字眼的时候,王筱阁其实是意外的。
他竟然想跟⾃⼰⾛,王筱阁有些不敢置信。
“我只收死⼈。”他回答道。
这句话得到应验是在⼀个⽉后,刘九思被检查出来脑部恶性肿瘤,那个时候他才刚从⼿术
台上下来,⾛出⼿术室⻔⼝的时候被同事告知了这个消息。
那个时候王筱阁还没离开,他亲眼⻅到检查结果递到刘九思⼿上,在翻开单⼦看了⼏遍之
后,回过头来望向⾃⼰的眼。
“怪不得我能看⻅你们。”他苦笑说道。
王筱阁也才明⽩,刘九思之所以能看⻅历任⻤差,根本原因是脑袋⾥的恶性肿瘤压迫神
经,导致的阴阳眼,但⼜与正⼉⼋经的阴阳眼不同。
医院⾥尊敬这位年轻医师,感及他在⼀线上救治过⽆数死亡线上挣扎的病患,医院为他免
去了⼿术全部费⽤,并且由院内最好的专家为他主⼑,⼿术就安排在⼏天之后。
王筱阁再次来收魂的时候没有⻅到刘九思,听路过的⼩护⼠们谈天说,他⽬前只能在病房
⾥静养,等待⼿术。
⻤使神差地,王筱阁就往那病房去了。
刘九思正左在病床上,往窗外看,王筱阁到他身后时他也没回头,像感应到他了似的,忽
然开⼝说话。
“他们都骗我,其实情势有多不乐观我⾃⼰⼼⾥最清楚。”
王筱阁不知道能回答他些什么,他虽然刚上任,但也听⻤差说过,刘九思做主⼑医⽣都多
少年了,⾃然什么病痛都逃不过他的眼。
视线落在病房内的⻆落,那⾥被堆满了补品,⽔果,甚⾄在⽔果堆⼉⾥还插着两⾯卷起来
的锦旗。
“我曾救过的病⼈们送的,来了之后⼀个个拉着我哭了好久,我⼀个病号还得安慰他
们。”刘九思笑道,连眼⻆也带着⽌不住的笑意,“也挺好的,我要是死了他们也会记得我,吊
唁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进⼿术室前,王筱阁算是⻅识到了刘九思这⼗余年堆积的福报,他躺在⼿术床上,⻔⼝围
着的竟然都是他救治过的病⼈,⼿术室⻔前熙熙攘攘,即便是他意识不⼤清晰,⼈们却也纷纷
落了泪,⼀遍遍说着等他出来要请他回家去吃饭。
⼿术室中灯光亮起,在护⼠准备给他打麻药之前,刘九思忽然抓住了护⼠拿着注射器的⼿腕儿。
他仰起头,伸着脖⼦对⻆落⾥的少年说道:
“这次还是⼀分钟,活了归我,死了归你。”
直到他点了点头,刘九思才躺回⼿术床上,麻醉⼀点点注射进身体,他缓缓闭上眼,安静
坦然。
⼿术进⾏⼗分困难,肿瘤过⼤,压迫神经严重,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视神经。
⼿术漫⻓⽽且煎熬,医⽣们精神⾼度集中,总算将肿瘤摘取下,却没有想到肿瘤并不是⼀
颗,原有的肿瘤下还藏着⼀颗鸽⼦蛋⼤⼩的肿瘤,不能放任不管。
仪器却在这个时候发出异常声响。
“脑⼲反射消失。”
“瞳孔散⼤。”
“脑电波消失。”
护⼠的传达声焦急⼜短促,所有符合死亡的条件⼀⼀列布,医⽣重重叹出⼀⼝⽓,⽆奈宣
布患者刘九思脑死亡,死亡时间:2020年1⽉25⽇下午三点⼗⼋分。
王筱阁⻅着刘九思已经要离开躯体的魂魄,抬起来的指尖隔着空⽓轻轻⼀点,魂魄⼜被他
按回身体⾥。
时间在这⼀刻静⽌。
刘九思现在的样⼦着实有点⼉惨烈,脑⼦完全呈着⼤⻔敞开的样⼦。
这么死也太丑了吧?王筱阁有点⼉嫌弃。
葱⽩的指甲在⼈胸膛上点了点,像是有⽣命⼒透过指尖迅速渗⼊,胸腔⾥的⼼脏忽然⼜开
始跳动。
⼀声清脆的响指,⼿术台前的⼈们⼜恢复悲伤的神情。
“他还有呼吸!”⼩护⼠惊呼道。
医⽣趴到刘九思的⾯前,果然感受到了微弱的呼吸。脑电波仪上也从平坦波线转变为幅度
电波,⼤家⼀边感叹奇迹降临,⼀边操起⼿术⼑继续⼿术。
王筱阁的身影在⻆落⾥逐渐暗淡下去,彻底消失之前,他动了动嘴,即便是昏迷中的刘九思根本听不⻅。
“你赢了。”
刘九思再次从病床上醒来已经是⼏天后,他睡得很沉,像是做了⼀场梦。
梦⾥那个少年摘下兜帽,微眯的笑眼⾥透出刘九思的脸,嘴⾥却是在说着道别的话。
主⼑医⽣称他为奇迹,他的病情以奇迹般的速度转好,⾃愈能⼒强⼤到竟然能让癌细胞不
再扩散。
⽤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继续回到⼯作的第⼀线,继续就治病⼈。
可刘九思发现,失去了脑瘤的他,再也看不⻅那个少年了。
⼿术的过程中时间不会再停⽌,⼿术失败后也⻅不到少年穿着⿊⽃篷前来勾魂。
⼜⼀次将病⼈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缝合交给身旁的医⽣来做,刘九思离开⼿术台,⾛到王
筱阁每次出现站着的地⽅,这回倒真是在对着空⽓说话了。
“你在,对不对?”
没有回答,也不可能有回答。
刘九思忽然就笑了,要不是⼝罩挡着,⼀定⽐哭还难看。“我倒宁愿⾃⼰脑⼦⾥⻓个瘤⼦,
我想⻅你。”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王爷。”
04.
刘九思的死亡是在温暖的⼤床上。
年过七⼗古来稀,年轻时⼀腔热⾎,不管不顾地加班,⽇夜颠倒,能活到七⼗岁还真够本
了。
这次他总算⻅到了⽇思夜想的⼩王爷,闭眼之前他还担⼼这⽚辖区的⻤差会不会已经换了
⼈。
⼏⼗年过去了,⼩王爷的脸依旧是少年模样脸颊上还带着少许婴⼉肥,身上穿着的依旧是
那⼀件⽃篷,不⼀样的是,他没有戴兜帽。
“你都成阎王了?”刘九思惊呼出声,不敢相信少年所说的话。
⼏⼗年不⻅,他已经承袭了他⽼⼦的官位,成了地府雄霸⼀⽅的掌权⼈。
“这回真是王爷了啊。”刘九思调笑他,这回他总算能摸到他的⾐⻆,不会触碰到虚⽆的幻
影。“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任由那⼈的⼿指顺着⾐⻆探进袖⼦⾥,温热⼿掌抓住了⾃⼰的指尖,⼩王爷没有拒绝,只
抬眼看着他,⼀如这⼏⼗年来在⼿术室的⻆落⾥看着他⼀样。
“王筱阁。”⼩王爷露出笑脸,嗓⾳甜软,像极了初⻅他时奶⾥奶⽓的语调。
“不过以后你应该得叫我⽼板。”
05.
地府公务员考核的等待区⾥,两只⼩⻤在闲聊过程中忽然发出惊叹,指着⾃⼰⾯前的⼩⻤
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什么?你竟然能不知道地府⽼刘?那可是阎王爷亲⾃勾魂带回来的得⼒⼲将。”
对⽅还是⼀脸迷茫的神情,⼩⻤便凑近了,⼀⼿挡住⾃⼰的半边脸,悄声说道:
“听说,在⽼板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因为悄悄给他渡命,被⽼王爷打了⼆⼗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