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早上七点半,这座城市最静谧的时刻。海湾上飘荡着银白色的薄雾,薄雾下,不透亮的海水如水银-浪-浪交叠着,静静拍击着防波堤。天灰蒙蒙的,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咸腥味。对一些人来说,这还是昨夜的尾声,而对其他人来说,已是新一天的开始。头发蓬乱的学生们满面倦容,正喝着最后一杯咖啡,抽着最后一支烟,他们的身边走着穿戴整齐、出来晨练的老夫妇。
雾霭渐渐散去,坐落在塞尔迈湾远端的奥林匹斯山渐渐显露真容,大海与天空也抖落掉灰白色的帷幕,呈现出一派纯净的碧蓝。懒洋洋的油轮像是爬到岸边晒太阳的鲨鱼,在蓝色的天空中勾勒出黑色的轮廓。一两只小船渐行渐远,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
大理石铺成的海滨大道顺着巨大的弧形海岸延伸,行人络绎不绝。女士遛着纯种宠物狗,年轻人则牵着杂种狗。有人在慢跑,有人踩着轮滑,有人骑着自行车,还有母亲推着婴儿车。在海、海滨大道与一排咖啡馆之间,进城的车流缓缓挪移。司机们坐在挡光板的阴影下,看上去神秘莫测。他们动着嘴,应该是在唱时下的流行歌曲。
一个瘦削的男孩沿着海岸从容走来,他的头发如绸缎般柔滑,磨白的牛仔裤看上去价值不菲。一夜欢歌宴饮没有影响他步伐的平稳。两天而已,他晒成了棕黑色的脸就胡子拉碴了,但巧克力色的眼睛仍然明亮而活泼。他一边走,一边轻轻哼着小曲,悠闲的步伐透露出他的无忧无虑
马路对面,一对老夫妇正慢慢穿过小桌子和路沿石之间的狭窄过道,朝那家时常光顾的咖啡馆走去。老先生沉沉地倚着拐杖倾身向前,小心地迈着步。他们可能都有九十多岁了,身高都不足一米六二,穿得干净而整齐。老先生穿着笔挺的短袖衬衫和灰色宽松裤。老太太穿着样式简单的花卉图案棉布连衣裙,一排纽扣从颈部延伸到裙摆,腰上系着腰带。这样的着装风格,她也许保持五十年了。
每家咖啡馆的座位都沿着尼基街面海排成一行,好让客人们坐在那里欣赏由人流、车流以及悄无声息出入码头的船只构成的不断变幻的风景。
阿索斯咖啡馆的老板迎接了迪米特里和卡捷琳娜·科姆尼诺斯的到来,和他们聊了聊这一天的大罢工。绝大部分上班族都在积极地享受今天这个假日,咖啡馆的生意只会更好,所以老板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于罢工,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不需要点单,老两口喝咖啡就是那一套他们小口地啜饮那甜甜的、浓稠的液体二人中间摆一块酥皮花生酱三角。
老先生正埋头看当日报纸的头条新闻,妻子急切地拍拍他的胳膊。
“快看--快看!我们的宝贝孙子!是迪米特里!”
“在哪儿呢,亲爱的?”
米特索斯!米特索斯!”她喊道,这昵称只在她和丈夫、孙子间使用,但男孩根本无法听见,满街都是失去耐心的司机狂按喇叭制造的尖啸声,还有汽车冲过红绿灯时引擎的阵阵轰鸣。
恰在此时,沉浸于遐想的米特索斯抬起头,瞥见车流那边正拼命挥手的祖母。他飞奔着穿过车流,来到她身边。
“奶奶!”他喊道,伸出双臂拥抱她,然后拉起她伸出的手,在她额上深深一吻,“你们好吗?真叫人喜出望外......我今天正打算去看你们!”
祖母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老两口极其宠爱这唯一的孙子,而他也很享受他们的宠爱。
“来,叫点儿东西吃!”祖母兴奋地说。
“不,真的,不用了。我什么也不想吃。”
“一定要吃点儿什么的--咖啡,还是冰激凌.....”。
老两口极其宠爱这唯一的孙子,而他也很享受他们的“来,叫点儿东西吃!”祖母兴奋地说。
“卡捷琳娜,我打包票,他一定不想吃冰激凌!
侍者再次来到了桌前。
“我只要一杯水就行了,谢谢。”
“就这样吗?你确定?”祖母不安地说,“吃点早饭怎么样?”
侍者走后,老先生探身向前,碰碰孙子的胳膊。
“嗯,我猜,你今天又不用上课吧?”他说。
“确实不用上,可悲啊,”米特索斯答道,“不过我也已经习惯了。”
他正在塞萨洛尼基大学进行为期一年的文学硕士学位的研读但这天,老师和其他所有公职人员一样都在罢工,所以对于米特索斯来说,这勉强算是假日。
他在普罗科森诺·卡罗米拉大街上的酒吧混过了漫长的一夜,正打算回去睡觉。
米特索斯是在伦敦长大的,但每个夏天他都会回希腊看望祖父母。从五岁开始,每周六他都去学希腊语。眼下,他一年的学习就要结束了,尽管罢工时常意味着缺课,但他讲起这门他自视为“父”语的语言来仍十分流利。
尽管祖父母大力邀请,他还是住在大学宿舍里,不过每到周末都去他们滨海的公寓探望他们。每一次,祖父母都倾尽全力地招待他--对于希腊的祖父母来说,这是义务。
“今年的罢工比往年都要多,”祖父说,“可是,米特索斯,我们必须接受这一切。希望形势能够好转。”
今天,无论是教师、医生还是垃圾清运工,都在罢工,而且,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搭乘。路面上的大窟窿和人行道上的裂缝,一直都得不到修。即便生活在最好的年代里,老年人也会遇到许多困难。米特索斯瞥见祖母疤痕累累的胳膊、祖父因关节炎变形的双手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脆弱无助。
正在这时,他留意到有人沿着人行道朝他们走来。那人的身前探出一根白色的棍子,敲打着地面。他行进的路线上障碍重重:非法占用人行道停放的汽车、崎岖不平的路沿、一个个系缆桩,以及咖啡馆的桌子--他得绕过这一切。米特索斯跳了起来,因为他看到那人走到一个安插在人行道正中央的咖啡馆招牌前,踌躇半晌,困在了那里。
“我来帮帮你吧,”他说,“你想去哪里?”
他看到的是一张比他更显年轻的脸,脸上那双失去视力的眼睛几乎是半透明的。肤色苍白。一条缝合得极难看的疤痕扭着爬过一侧眼睑。
盲小伙儿朝米特索斯的方向微笑。
“我自己可以的,”他说,“我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不过总是会有一些新东西需要对付......”
汽车呼啸着驶过两个红绿灯,几乎吞噬了米特索斯接下来说的话。
“好吧,至少让我带你过马路吧。”
他搀着盲小伙儿的胳膊,陪他朝马路那侧走去。他能感觉到盲小伙儿的自信和坚定,简直要为自己帮的这个忙感到难堪了。
走上人行道后,他放开盲小伙儿的胳膊。现在,他们好像在对视一样。
“谢谢你。”
米特索斯意识到马路这一侧对盲人来说有新的危险—旁边就是陡峭的海岸。
“你知道旁边就是大海吧?”
“我当然知道了。我每天都会从这儿经过。”
路人好似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抑或陶醉于耳机里的舞曲,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伙子需要特别照顾。
有好几回,他就要被撞倒了,大家才看到他那根白色的棍子。
“去别的没有这么多人的地方,不是安全些吗?”米特索斯问。
“是的,但如果那样的话,我会想念这里的一切的......”他答道。
他冲着身边的大海与面前完美的半圆形海湾挥了一下胳膊,然后手指前方,指向海的那边,一百公里开外的那座白雪皑皑的山峰。
奥林匹斯山。变化万千的大海。油轮。渔船。我知道,你认为我看不见它们。但我过去看得见。我知道它们在那儿。我的心还看得见它们。一直都看得见。而且不只是你视线所及的,知道吗?你闭上眼睛试试。”
他拉过米特索斯的手,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指纤长光滑、如大理石般冰凉,让米特索斯感到惊讶;这样的肢体接触让他觉得自己并不孤单,对此他充满感激。他体验到了一个身处黑暗中、孤独地站在这熙熙攘攘的海滨大道上的脆弱个体,是什么感觉。
而且就在米特索斯的世界陷入-片漆黑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官变得敏锐。巨大的嘈杂声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头顶阳光的热度简直要令他晕厥。
“就这样别动,”盲小伙儿鼓励道特索斯感到这小伙儿有那么一瞬松开了他的手,“再坚持几分钟。”
“当然要坚持了,”他答道,“我对一切事物的感受都变得强烈了,这真叫人震惊。我正在努力适应。虽然这里人很多,但没有什么能干扰我去感受这个世界。”
米特索斯没有睁眼但从盲小伙儿说话的语调中听出他在微笑。
“再待一会儿。你会感受到更多......”
他说得没错。
海水浓郁的味道,皮肤上空气的湿度,海浪拍击防波堤的节奏,一切都被放大了。
“你能意识到每个日子都不一样吗?每--个--日子。夏天,空气是静止的,水面平滑如镜,像油一般。我还知道,群山都迷失在烟雾中。热气从路面上升腾起来,我能隔着鞋底感觉到。”
两人都面朝大海站着。这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塞萨洛尼基的上午。正如盲小伙儿所言,没有哪两个日子是相同的,但在他们面前这一览无遗的风景中,有些东西是始终如一的,那是历史与永恒同在的感觉。
“而且我感到我的周围都是人。不仅仅是像你这样在这一刻存在的人,还有其他人。这个地方充斥着过去,也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和你一样真实。我能够丝毫不差、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你觉得我这么说有道理吗?”
“有道理,当然有道理。”米特索斯并不想转身离开,虽然即便
万能龙套下周更
万能龙套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