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芷瑶知道她离开妖界的消息瞒不住，荒原之上一直有在看守的修仙者，将妖界大门处围了个死圈。她出来的时候，是途遇帮着她清了附近的看守，又让残月护着她一直到离开荒原。
看守弟子的死亡必然会引起各门派的警觉，再一联想妖界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事，必然只有一种解释。
宋芷瑶回来了。
她避开大明国，绕道向西直接进入西梁境内，一路向着西方前去，没想到会在一间普通的山间茶铺遇到乔颜。
两年不见她又晒黑了一些，挽一根便宜的木簪，一身素衣看不出分毫天都贵女的影子，只是不饶人的嘴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宋芷瑶身上没了灵力，体质比起常人强了没多少，吃饭睡觉休息一个不能落，再想以前一样通过冥想恢复体力的结果，就是两夜之后撑不住晕倒在树下，身体里依旧寻不到分毫的灵力。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废人。
月上中天之时，宋芷瑶寻到一座破庙，勉强能够抵抗下夜里的寒风，四下里捡了些干柴，生了个火堆。跳跃的火光驱赶着深秋的寒意，也隔开漫山妖兽传来的令人不适气息。
这里应该就是三剑阁的师兄妹所提到的的泽芜山，果真妖兽众多且品级不高，是个修行练手的好地方。
宋芷瑶想想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撮狐狸毛放在身边，四处嚎叫的妖兽声离着破庙便远了些，她这才借着火光打量起庙中供奉的神像来，供的是一位几千年前的真仙，此真仙极为好战，死后常被供奉在神山里用于镇住山中横行的妖兽。
很显然没什么用，这位真仙所在的门派，也在他死后不久便被他一生好战招惹的仇敌灭了门，当即星辰陨落，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这种庙宇简直讽刺。
宋芷瑶从头上取了初泪，初泪会意，化作长剑在石像底座轻轻一翘，石像向后仰去砸在地上腾起一圈灰尘。
没了周身灵力，好在初泪还听话，乾坤袋也能打开，给宋芷瑶黑暗的路途添点希望。
正准备裹了毯子睡一觉，庙外传来一阵谈话声。
“师兄这边有个庙，咱今晚就在这歇脚吧，这附近妖兽也不多的样子。”
“也好，借着庙宇设个结界也安全些。”
宋芷瑶只觉得头上青筋一跳，是白天遇到的那对师兄妹。
她扶扶头上的斗笠，收好毯子坐在火堆旁。
“咦？已经有人了？”林安安一脚踏进庙门，借着火光很容易看到宋芷瑶的斗笠，立时抽了剑出来护在身前，“怎么是你！！”
宋芷瑶拍拍袖口沾到的灰烬，施施然道：“我先来的。”
吴怀按住林安安，对她轻轻摇了摇头，林安安想想白天的筷子，咬咬牙不甘心地收回了剑。
“这位姑娘，我们也算有缘，留我师兄妹二人在此休息一晚可好，茶棚之事，就此揭过。”吴怀比起林安安要有礼貌的多，也很会认清现实，他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言语上的计较，总好过在外面吹一夜的寒风。
至于她对师门的侮辱，可以以后再算。
宋芷瑶也不想和他们起冲突，点点头，甚至分了他们点干柴，让他们离得远一点。
在师兄的阻拦下林安安不敢发作，抱着干柴愤愤缩去角落。
有人在一旁，宋芷瑶不敢再睡，也没法冥想，只能扒拉着火堆发呆。
吴怀二人一看就是在外经验不足，好半天也没能把火堆顺利燃起，宋芷瑶可是特地给他们挑了最干燥的木柴，无奈之下两人扭扭捏捏地过来请求收留，宋芷瑶侧过身，默认他们留下。
师兄们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使眼色，最后还是吴怀从乾坤袋里取了肉干递过去，“姑娘如果不嫌弃，还请用点，就当报答姑娘的收留之情。”
“不必。”宋芷瑶果断拒绝。
且不说白日里在茶铺吃了碗汤面现在还不饿，就算饿了也不敢动他们的东西，她不确定唤梦是否还有效，自己是不是依然百毒不侵。
吴怀也不恼，收回手将肉干分给林安安一人一半，就着水壶认真咀嚼，半天后又问道：“敢问姑娘师出何处？我看姑娘无灵力傍身身手却是不赖。”
“再说一个字就给我滚出去。”宋芷瑶浑身散发着烦躁，即便没有灵力吴怀也能感觉到周围多了一股肃杀之意，及时住了嘴，带着林安安一起进入冥想状态。
......
宋芷瑶在妖界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陌生的小木屋里，她睁开眼又闭上，反复几次之后终于摆脱迷茫的状态，恢复清醒的意识，同时对上了自己的脸，自己曾经说不上到底是熟悉还是不熟悉的倾国容颜。
“自己的脸”笑笑，“你终于醒了。”
宋芷瑶双手撑着床试图起身，稍微一动漫长的记忆便涌入识海，奴域、希河、妖王宫、陨落之地，婆婆、女娲和途遇。
像是自己经历的，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直到并蒂莲被放入度厄舟，在奈何桥彼岸的河中一直游荡，听到熟悉的声音说：“便叫她芷瑶吧。”
“岚欢？”宋芷瑶试着喊道。
岚欢应下，动作温柔将她扶起，“醒的倒是比我预想的早，稍等一下我去把女娲叫回来。”
宋芷瑶坐在床上，抬手摸了摸自己脸，是从前熟悉的干枯和有伤疤的触感，她挥手想召一面水镜出来，运转之下发现体内空空如也，四处寻不到灵力的痕迹。
没有难过也没有不安，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她早知绝世的容颜不属于自己，两年真仙的修行也像是偷来一样，现在还了回去做回自己也挺好的，至于已有的习惯改过来就好了，最多不过多花点时间。
浮桦一早就知道的很清楚，带她摘了并蒂莲，已经是最大的暗示。
灵魂双生，遁入轮回。
两幅面孔，孕育两个身体。
她不过是被神短暂的寄生了一下。
岚欢带着女娲回来，宋芷瑶在岚欢的记忆里见过她，垂了一头黑发自然散落，容颜不算出彩但是看着莫名让人觉得慈祥，这大概就是人神的魅力，人类之母。
女娲走到床边，指尖点了她的额头上查探片刻后收回手指，放心道：“没什么事了，身体恢复得挺好。”
宋芷瑶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们，对神的恭敬？还是对一个和自己共生了二十年的灵魂的熟稔？
更何况她现在带上了岚欢曾经在妖界的记忆，对女娲着实生不出敬意。
女娲不会注意这些，岚欢看了一眼她神色中的不自然，倒是明白了几分，“不用想太多，岚欢，女娲，直接这么称呼就好。”
宋芷瑶不敢答应，岚欢她敢喊，女娲她可不行。
女娲想要抚摸她的脸来安慰下她，未触到脸时又将手指生生收回，面上十分不自然。
宋芷瑶知道自己原本的脸丑的很，微微低头。
途遇适时走进屋中，打破了几人间无言的尴尬。
宋芷瑶看他自然下垂的白发，想着岚欢记忆里提到是女娲救下的途遇，这披散头发的习惯，莫不是学了女娲大神？
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她当然不会提。
此时再看途遇内心也是复杂得很，在天都的时候，来妖界的时候，内心莫名涌上的对途遇的奇怪情愫，此刻都有了答案，是属于岚欢的那部分灵魂。
还有她对于水的渴望和亲近，岚欢毕竟是水神。
从小到大在自己身上的疑问一桩桩解开，除了有些不知如何面前眼前的几位，宋芷瑶的心中当真舒畅。
“虽说事情的原委你应当在我的记忆中看的差不多了，不过还是问问有没有不解的地方，毕竟擅作主张借用了你的身体，你有知道的权利。”岚欢道。
宋芷瑶在记忆中认真搜寻了一番，岚欢的记忆完整，对她的来历和因果没有什么不清楚，只是，“你是为了让我了解才让我看到你的记忆吗？”
岚欢的脸上突然染上一抹红晕，噘嘴道：“当然不是，只是在分离身体时的副作用，让你共享我的记忆，我也很难堪的好吧？”
想到途遇还未认识岚欢之前岚欢对他的各种倾慕和思念，本又是尊贵的神明，怎么也会有点不好意思。岚欢当时少女思春的模样当真可爱，宋芷瑶不由得笑了出来。
岚欢脸色一板，冲着宋芷瑶使了个眼色，威胁道：“我也有你这二十年来的所有记忆，谁怕谁！”
宋芷瑶笑不出来了。
不过岚欢即使板着脸，美人生气的模样也是分外动人，连宋芷瑶自己都觉得心动，以前别人看她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仗着脸好看肆无忌惮，谁也不和她多做计较，怎么宠爱怎么来。
岚欢这才满意，“你不说，我不说，成交。”
宋芷瑶无可奈何在岚欢伸过来的掌心拍了拍，“成交。”
“不过，是有一件事。”
“你说。”岚欢和女娲同时竖起了耳朵。
“我的灵力应该是都被你带走了吧，前几年的飞速修行，也是因为你吗？我自己还能修行吗？”
岚欢以拳捂嘴轻轻咳了咳，手肘戳了戳女娲，女娲斜瞟了她一眼对她的逃避很是不满，又拿她没办法，只能解释道：“抱歉，与皎珠和岚欢原本的力量相比，你自己的那部分太过微弱，分离身体时自己跟着剥离开来。但你的修行天赋，倒是与岚欢无关，你修不修行，岚欢的灵魂都会养成等待剥离，反而是你的修行，还把这个过程延迟了近一年，如果你没有去修行，岚欢还能再早些回来。”
宋芷瑶想起浮桦对她的种种催促，总说她没有时间，是不是因为他知道岚欢的灵魂即将养成？
她眉微皱，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按照你们最初的想法，岚欢的身体剥离后，我就会死对不对？”
三人一起沉默。
宋芷瑶了然，也不觉得奇怪，供养一个神的灵魂，人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住？神走了没了支撑，自然只剩下死亡一条路。
“我为什么没死，是因为我修行了吗？”不等他们回答宋芷瑶又自己将这个猜测否定，女娲才刚说她原本的力量与岚欢相比实在太弱，除非她真的修到不知或许还能稍微抗衡。
在神的面前，真仙能够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有一个一直以来大胆荒谬的想法，在她醒来知道岚欢的轮回后被她掐灭，此时突然又回到了她的识海中挥之不去。
她开始回忆浮桦对她的种种教导，不问天，不引灵，无需择路，不经迷途。如果她的修行天赋与岚欢无关，只源于她本身，这是猜想便依然成立，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她的修行与世间修道的悖论。
岚欢和女娲都在看她，不是对二十年寄生的亲切，也不是对自己所创人类的慈爱，而是一种隐约的敬意。
手边一阵冰凉的触感，宋芷瑶低头一看，是初泪，已经化作长剑形态，乖巧地倚在她手边。
岚欢和女娲在看见初泪的刹那几乎是下意识想要行礼，又克制住动作，半弯的身体有些笨拙的尴尬。
“你们认识我。”宋芷瑶道。
两人不回答。
“我是谁？”
岚欢又用手肘戳了戳女娲，女娲叹道：“如你所想，但我们不能再说更多了，一个名字意味的东西往往比你想象的要多，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
宋芷瑶“哦”了一声，没了任何想法。
还能想什么呢？
她是神。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宋芷瑶在女娲的小屋住了许久，此时距离她进入妖界已经过去五个多月，按人界的时间来算，已经快一年了。
她试着从问天开始重新修行，然后发现自己能记住的只有《问天卷》开篇，从前她不需要这些，当然不会去看，更不会去记，现在倒好，连开始都做不到。
岚欢和女娲两尊大神摊摊手表示不会，途遇摇头说爱莫能助。
宋芷瑶总还是人的身体，用不了妖的法门。
自己恢复的也差不多，基本的武学功底还在，多亏了明桓从前对她的严厉，脱去岚欢美艳的外皮，扔在人堆里也不惹眼，是时候该回人界去了。
岚欢给她做了个斗笠，垂了一圈白纱能够遮住她的脸，附上阵法之后只要她自己不掀，再大的风也吹不起这层薄薄的白纱。
在妖界待了许久无人注意皮相，现在才想起来她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岚欢赶了女娲离开单独在屋内和她说话，“瑶儿，你有想好去哪吗？肯定不会回天都或者去立霞山吧？”
宋芷瑶一愣，好像真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件事，只是想着该回人间了，可是要去哪呢？
思量之下宋芷瑶有了决策，“去找牧璟，原来也是要打算去找他的，你知道的。”
“人间的陨落之地。抛开牧璟不说，我和女娲也希望你去那里。”
宋芷瑶：“？？？”
“你需要一个找回记忆的方式，但是这个方式，妖界没有力量承担，只有灵力充沛的人界才可以。”
“看你这意思，是不打算告诉我具体的方式？”
岚欢摊手道：“说了也没用，我现在还处于和皎珠的融合阶段，神力不稳定，人界乱的很我不可能陪你去，女娲的情况看过我记忆你就当知道，说是风烛残年也不为过。”
宋芷瑶挑挑眉，“所以？”
岚欢贼兮兮的笑道：“所以你要去找别的神。”
意料之中的存在，意料之外的展开。
“妖界的陨落之地有途遇和女娲守护，而且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没空去管。那人间呢？人间可没多少关于陨落之地的传言，转来转去也就这个称呼，谁能有本事将这么大一片区域藏好？当然只有神。”
“你和女娲之间都能相互感知，别的神就不行吗？”
岚欢摇头，“我和女娲之间算是意外，她的存在本就是妖界共识没有多花心思刻意隐藏气息，坠落在人界的神，他敢不藏吗？”
宋芷瑶眼珠一转，“你的意思是，带走牧璟的那个人，很可能就是神！”
岚欢弹了弹她的额头，“终于想明白了，绕来绕去，你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和途遇寻找并蒂莲的时候一个道理，沧海桑田，具体位置我实在无法标注，不过倒是听途遇说起过一个有趣的地方。”
宋芷瑶竖起了耳朵。
“神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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