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说到了骇人听闻的乌台诗案,苏轼因此被贬黄州,而经历了官场斗争后身心俱疲的他,又将如何开启新的生活?
苏轼于元丰三年二月一日抵挡黄州。这是一座偏僻萧条的江边小镇,任何人走到这里都会产生一种被遗忘的凄凉感。人生真是一个无法预测的怪圈,想当年苏轼在故乡闭门苦读,在京城一举成名,皇帝誉为宰相之才,重臣延为座上之宾,只以为经天纬地的事业唾手可成,又怎料有一天会走到这荒凉的小镇,面对这样难堪的境地?况且,贬谪生活是一项没有期限的苦刑,或许就此终身不被起用。他需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毅力、怎样过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面对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生活巨变呀!
这场从天而降的祸事,使苏轼对外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处处是陷阱,他几乎不知道该怎样待人处世,才可以使自己免遭无端的陷害。他需要时间来慢慢修复心灵的巨大创伤[chuāng shāng]。所以,初到黄州的那些日子,他常常整天闭门不出,从早睡到晚。只有关起门来,面对自己的妻儿,才可以随心所欲,放言无忌。
以创作为生命第一义的他,如今却不敢轻易作文字,即便是写给朋友的书信也往往再三叮嘱:“不须示人”。精神的巨大伤痛需要尽快得到治疗。“寻常人失意无聊中,多以声色自遣”,但以苏轼对自我精神境界的崇高期许,他显然不允许自己堕落到这种粗俗的享乐主义。他所寻求的是一种高层次的精神救赎。
苏轼自幼受到家庭佛教氛围的熏习,成年后好读佛书,通判杭州时期往来名山古刹[gǔ chà],听过高僧大德讲经说法,如今,这场飞来横祸让他幡然悟道,再次把目光投向佛教。
在安国寺长老的指点下,他开始学习静坐默修的禅定功夫,静默观照中,反思这场灾祸,他不怨天尤人,而是从自身找原因,从佛学的观念看来,遭受谗言以致于被毁谤,是因自己“口业”太盛,而又固执已见。他痛彻地认识到,“才华外露”是做人的一大毛病。苏轼坚持了整整五年,在这种毫不留情的自我反省和批判中,去除了根植于一己荣辱得失之上的“娇气”,但依然保留着忘躯为国的“锐气”,从而使卑琐的“小我”纷然破碎,使符合儒家道德人格精神的“大我”决然挺立。
苏轼生性是个好动爱热闹的人,不会长时间地让自己闷着发愁,很快便想方设法自寻其乐。他每天布衣草鞋,不论远近出入于荒山大江、修竹古木之间,田间的农民、水滨的渔父、山野的樵夫、市井的商贩随意地聊天说笑,无拘无束,偶尔碰上个极不善言辞的人,无话可说,他便求人家说个鬼故事。那人或许还要推辞,说 :“没有鬼故事可讲。”
他则会再三坚持:“瞎编一个也行。”
旁人听到这话,无不哄然大笑。
旷然天真的普通人的生活,使苏轼紧张的心情得到缓解,趋于平和,在他充满诗意和赏爱的眼光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黄州山水一天天变得美丽不凡起来,简直已经等同于素有人间天堂之美誉的苏杭。
作为犯官贬谪黄州,苏轼在不幸之中又十分幸运。知州徐君猷性情通达,心地仁厚,从见面的第一天起就对苏轼倍加礼遇,以后随着交往的加深更是日渐亲近。一方面以知州的身份暗中保护苏轼,给他提供最大的自由与方便;另一方面,看到苏轼生活窘迫,又以朋友的身份时时给予力所能及的资助。在“墙倒众人推”的势利官场,这份情义实属难得,令苏轼终身难忘。
友情在苏轼的生命中从来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新的朋友圈子一旦形成,再艰难的生活也有了光彩,更何况还有不少老友至亲频频来信问候,甚至千里相寻,专程来黄州探望,令患难之中的苏轼倍感温暖。
在苦难中日益强化的珍爱生命的意识,又与儒家推己及人的思想、佛家众生平等的观念紧密联系在一起。受母亲程氏夫人的影响,苏轼从小不喜杀生,以前还只能做到不在家中杀猪羊,仍不免杀鸡鸭蟹蛤。乌台诗狱之,决心“自此不杀一物”,每有朋友送来鱼虾蟹蛤,活的尽行放生,只将死的烹食,他说自己这样做,并非平常所谓的积阴德,只是因为自己亲身经历患难,在台狱时,“不异于鸡鸭之在庖厨”,设身处地,所以不肯再因自己的口腹之欲,“使有生之类,受无量怖苦尔”。
一天,同乡来访,闲话间偶然谈到,岳州一带,一般人家经济能力有限,通常只养育两男一女,超过这个数目再有生养,往往在婴儿落地时以冷水浸杀。这种惨绝人寰的愚昧风俗,令苏轼“闻之辛酸,为食不下”,怀着人道精神和慈悲的信仰,他立即写信给好友、知州朱寿昌,希望他出面运用官府的力量尽快革除这种恶习。后来,他又打听到黄州也有这种不良风气,于是召集一帮热心公益的朋友,成立了一个民间慈善组织————育儿会,向本地富户募集资金,大家合力寻访那些极为贫困、无力养育孩子的人家,给予救济。苏轼虽然经济窘迫,自顾不暇,也慷慨解囊,每年捐献十千。自身的不幸与坎坷,没有使苏轼变得麻木不仁、明哲保身,相反地却使他更加敏锐地体察民众的苦难,不再是高高在上地俯视与悲悯,而是感同身受地关切与同情。
就这样,在“表里偷然”的禅境中,在“气味深美”的修道中,在“荒山大江,古木修竹”的自然怀抱中,在剔除了欺诈与利用的真挚情谊中,在“济世匡时”的救济活动中,在“穷不忘道“老而能学”的书斋生活中,苏轼度过了贬谪生涯的最初两年,完成了他的信念重组,从最艰难的境地里走了出来,从最可怕的精神危机中走了出来,他没有变得猥琐、颓唐,巨大的挫折促成了他思想的成熟,深邃细密的人生思考又丰富了他的性格内涵,从而使他在人生境遇的最低谷迎来了思想艺术的第一个高峰,给中国文学史掀开了辉煌灿烂的崭新一页!
一个伟人之所以伟大,不是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人类所固有的弱点,而是因为他能够克服并超越这些弱点。在困苦无望的处境下,苏轼也和常人一样感到无奈和悲哀,但是他却不会被这种阴郁的情绪长期主宰,他永远有足够的勇气面对现实,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
作者寄语苏轼的黄州贬谪生涯,给了我很大的震撼,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苏轼身处逆境却没有堕落,而是通过系列的行动完成了自我救赎:借助普通生活发现小确幸、在友情中获得温暖、通过公益行动帮助他人而感到幸福、在逆境中修炼自我,这些都值得我们借鉴。这或许也是读人物传记的好处,于他人见自己,借伟人警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