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人生思考的逐步成熟,苏轼的书画艺术也日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沙湖归来不几天,马正卿忽然领来一位气宇轩昂的青年,竟是当今翰墨场上的奇才米芾。米芾[mǐ fú]年仅二十二岁,但在书法、绘画上造诣精深,已与当世名家并驾齐驱。他早与马正卿熟识,所以这次从湖南远道而来拜谒苏轼,即由正卿引见。苏轼一见,又惊又喜,立即招待他在雪堂住下,两人谈书论画,欢聚数日,结为忘年之交。苏轼还将家藏吴道子画佛真迹拿出来请客人欣赏。这幅古画是苏轼的心爱之物,最初见于长安陈汉卿家,因年代久远,已十分破碎。 此后十多年,该画几易其主,最后为鲜于子骏所拥有。子骏雇请最好的书画装裱匠重新装裱,从而使这一稀世珍宝免于沦没。
适逢苏轼新任徐州知州,顺道来访,见到此画,高兴不已,子骏遂将此画慨然相赠,令苏轼大喜过望,从此成为他不肯轻易示人的至宝。这次米芾有幸一见,细细品鉴一回,竟至终身不忘。
不久,米芾辞别归家,苏轼为他摆酒饯行。酒酣耳热之际,苏轼画兴陡起,命人取出画纸贴在壁上,他饱蘸浓墨,信笔画下两竿疏竹,然后又补上枯木、怪石,作为临别纪念送给米芾。当时米芾站在一旁看他挥毫泼墨,两竿墨竹都是从底部一直画到顶端,与通常的画法很不相同,于是好奇地问道:
“为什么不逐节分画呢?”
苏轼回答道:“竹子生时,何尝逐节分?”
他所看重的是事物的全形和常理,从整体上突出事物的精神,这种画法虽是文同教给他的,但又融人了自己独特的艺术匠心与生活感悟。米芾大受启发,惊叹他“运思清拔”。对于苏轼的枯木怪石,米芾尤其激赏。
苏轼的枯木怪石正是他不求苟合于世俗、力图保持自我真率本性的思想性格的外在表现。米芾十分珍爱这幅临别赠画,不想后来被王诜[shēn]探知,借去欣赏,就此不肯归还,米芾毫无办法,悻悻不已,只得憨态可掬地在《画史》上记下一笔:
“后晋卿(王诜字)借去不还。”
苏轼初入朝廷时,和表兄文同 同在馆阁任职。文同本人性格沉静稳重,超然澹泊,公余之暇,一心沉浸在绘画艺术之中。他善画墨竹,开创了绘画史上著名的“文湖州竹派”。他和苏轼既是表亲,更是情趣相投的朋友,对艺术的热爱和追求,成为他们深厚友谊的最初基石。文同比苏轼年长许多,阅尽人世沧桑,他常常苦口婆心地劝告苏轼言语谨慎,可苏轼就是做不到。文同也知他天性如此,难以改变,每逢休假日,总是邀请苏轼和他一道写字作画,一则希望艺术能转移苏轼对于政事的关注,二则也可以让这位胸无城府的老弟少一些机会,在不相干的人面前掏肝吐肺地发表不合时宜的见解。
文同以画竹闻名,而苏轼最爱的也是竹,他曾说: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于潜僧绿筠轩》
苏轼曾经多次在诗文中以竹来比喻文同的品德,赞美他的高洁和超俗。而文同也确实配得上这样的称赞。他一生以竹为师,以竹为友,朝朝暮暮游憩于竹林间,对于竹的了解和揣摩,早已透过外形的牢笼,深入到精神气质和风神。他画竹,并不仅仅是以笔画,而是以心画,以他的整个的人格和气质在画,所以他的一幅墨竹当时就已价值千金。人人争相收藏、视为瑰宝。
他教苏轼画竹,重在写形取意,平时仔细。反复揣摩,执笔之前“先得成竹于胸中”,凝神默想,仿佛就在眼前。这时画出来的墨竹便可以达到形神俱备的境界。苏轼遵循文同的指点,绘画水平长进很快,后来成为“文湖州竹派”的重要成员。但他兴趣广泛,不能像文同一样勤学苦练,所以他的画和文同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在艺术创作方面,苏轼和文同有一个非常一致的原则,即“有所不能自已"而后作。也就是说,必须在灵感的触发、激情的导引下,才肯挥毫泼墨。因此,对于那些慕名前来求取字画的人十分厌烦,总是正言厉色予以拒绝。有一次,文同甚至一气之下,把人家拿来请他画画的白色细绢扔在地上,恨恨地说:“我将用它们做袜子!”因此而得罪了不少人。苏轼也不愿拿自己的书画随随便便去应酬别人。但是,爱好字画的人并不肯就此罢休,往往暗中揣摩观察,以便投其所好,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们发现苏轼爱喝酒,但是酒量不大,三五杯不到就会烂醉如泥,无论在哪里,一句客气话不说,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一会儿睡醒过来,头一件事情就是嚷着要文房四宝,趁着残留的醉意挥毫疾书,有如狂风骤雨,写完之后随便送人,毫不在意。所以每有想得苏轼字画的人,便不明言,只是设法请他喝酒,唯愿他快醉、快睡、快醒,然后快写,毫无心计的苏轼竟丝毫也察觉不到。
文同则和苏轼不一样,他不嗜酒,却对质地上乘的细绢和纸张情有独钟,每见良绢美纸,就情不自禁,奋笔挥洒,旁观的人你争我夺将字画抢回家去,不跟他说一声,他也不见怪。所以有人为了获得他的字画,便故意预先在他能见到的地方摆上最好的纸笔墨砚,诱他上钩。但文同是个有心人,时间一长,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后来见人设纸置笔,便强令自己避开,虽然一步几回头,终究不肯再入圈套。
有个人想得他一幅画,无数次使用这个人家传授的秘招,花了整整一年也没能得逞,终于忍不住问他:
“咦,很奇怪呀,近来你好像不大作画了。
文同暗笑一声,回答道:“哦,我以前常常心中不畅快,没有办法排遣,只要画一幅墨竹就舒服了,这是一种病。现在,我的病好了。
这话后来叫苏轼听到了,他笑道:“我看与可这病好不了,时不时还会要发作。”
以后,每当文同邀他相聚,一起挥毫泼墨,苏轼便会提起这个话头来取笑。
自从来到黄州后,苏轼有了更多的时间写字画画,随着人生思考的逐步成熟,他的书法和绘画作品也日益焕发出动人的光彩。如今,身边簇拥的都是些至情至性的患难之交,爱他字画的也都是出于真心,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苏轼很自然解除了戒心,人们不必绞尽脑汁设置圈套,坦然索取,苏轼总是有求必应,其中尤以王文甫的儿子王禹锡所获最丰。这位王十六秀才酷爱苏轼字画,年轻人心地率直本无顾忌,又加上苏轼是他家常客,熟悉亲昵,所以他随时求取,三年中竟收集了满满两大箱子。后来,他去京城太学读书,两箱字画重得无法带走,只得留在家中请父亲保管,但自己先将箱子牢牢锁定,令文甫啼笑皆非,他说:
“我们不是父子吗?哪里用得着这样防范?”
一天,苏轼在王文甫家喝酒大醉,画墨竹一幅。有人评论道:
“一般人画竹,往往叶片肥实,您画的竹子则清瘦挺拔,有如魏晋时代的美男子(魏晋以清瘦为美)。”
苏轼闻言大笑。原来他常常对着月下竹影写生,所以深得竹之神韵。
苏轼认为画画重在写神,人物画也是如此。
有一次,苏轼坐在灯下,看到墙壁上映出自己的颧颊[quán jiá]轮廓,便叫人将它描摹下来,不画眉毛眼睛,看到的人无不发笑,俨然是一个栩栩如生的苏子瞻。
这一时期,苏轼作字画很多,但是自己十分满意的只有少数,毕竟真正的艺术神品是可遇不可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