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应归快要死了。
一代魔君君应归,一代神医君应归,躺在雪地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
刺目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雪地,他躺在上面,望着苍灰的天空,双目失去焦距。
这一生的经历在他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划过。包括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压了几百年的。
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魔域魔君君念归,母亲是织梦蛛一族的族人。
父亲并不爱母亲。他爱的是鲛人族的公主,那个传闻中清雅出尘,歌声惊艳绝伦的鲛人公主。
他娶母亲,是为了母亲织梦的天赋。
他幼时,常见父亲深夜而来,披一身寒霜,对母亲道一声“麻烦了”,然后躺在床上,阖上双眼。母亲跪坐在他身边,十指翻飞间,似编织着无形的丝线。
待到良久之后,母亲擦擦汗,笑着对他招手,将他揽在怀中,静静地看着熟睡的父亲。
织梦是一件很累人的活儿。可他从不曾见母亲抱怨一声。她总是微笑着,为父亲编织着一个又一个美梦,仿佛这是什么很好的事。
她爱他。即使每个织梦蛛族人一生能织的梦有限,即使过度透支能力让她的寿命飞速流逝。
然后父亲醒来,唯独在此时,眼神会略微柔和。对母亲道一声“辛苦了”,穿衣离去。母亲跪坐着,恭敬地送他离开。
父亲从不在母亲这里过夜。母亲给父亲下了药,于是有了他。
她太孤独了,也太累了。偌大的魔域,只有她孤身一人。
许是念母亲孤苦,又或是感于她这些年的不易,他默许了他的存在,甚至立他为太子。
母亲为他取名君应归。君念归,君应归。
他总是在追逐着那个永远也追不到的梦,她希望他偶尔也能回头看看。
二、
母亲曾与他说起她与父亲的故事。彼时她尚还年幼,父亲也还是魔界的太子。
他前往人界,路过织梦蛛的地域。她躺在树上睡觉,只一根蛛丝缠在树上系着腰。
他路过树下,她打了个喷嚏。一侧身,掉了下去。失重的感觉将她惊醒,吓得她魂飞魄散。
他下意识慌忙来接。她腰间陡然一紧。纤细却柔韧的蛛丝拉住了她,她悬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四目相对,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呼吸。过近的距离让她悄悄红了耳根。
少年愣了片刻,轻轻一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儿:“下次可要小心些。”她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后来才知道他是魔界太子。
他不像魔界太子,像一个最平凡的少年。温暖而真实。
后来呢?
后来呀,他来了族中提亲,想娶一个族人。她去了。
六界都知道,魔君君念归,对鲛族公主一往情深。她也知道。可她还是去了。
尽管她明白,几百年过去了,他大抵已是将她忘得干净。
她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他。
一身玄衣,面容冷厉。曾经的温暖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有一身的倦怠与眉眼间刻骨的冷寒。
她不知道他经历了些什么,能让温暖的少年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嫁给了他。不顾族人的阻拦。
那天百里红妆,灼灼的红似火焰一路从妖界烧到暗无天日的魔域。
烧红了魔域阴暗的天空,也过早的烧完了她生命中的温度,徒留往后漫长的等待与寒凉。
他扶她下轿,问她是否后悔。她答不悔。他早已将娶她的原因告知了她,甚至给了她后悔的机会。可她不悔。
魔界总是暗的。甚至分不清昼夜。唯独她住的地方,能在天晴时见一小片阳光。
他给了她除了爱他能给的一切。
他总是深夜而来,携一身寒凉,做一个短暂的美梦,然后匆匆离去。那是她唯一能见到他的机会。
她不恨他。
所有人都能软弱,唯独他不行。他是魔君,是魔界的王。外有他域虎视眈眈,内有乱贼狼子野心。
对鲛族公主的追逐,已是他这一生做过的最任性的事。
三、
君应归曾问过母亲:你恨鲛族公主吗?
她答不恨。
她讲起了另一个故事。一个令六界都刻骨铭心的故事。
鲛族公主鲛缡,曾爱过一个人。那是神界的神君,执一方法度,掌万生命运。
他们于天池相遇。天池对众生皆公正无情,沾之轻则神魂灼痛,重则根基俱毁魂飞魄散。
可它唯独对鲛族格外宽容眷顾。甚至能容其在水中嬉闹翻腾。
年少的鲛族公主躲在天池中,远远望了一眼神君,从此便失了一颗芳心。
少年慕艾。她于心头供了一尊玉佛,雕的是风姿翩然的公子模样。从此心头再落不得一粒尘沙。
她总是追随着他的脚步。她跟他去凡界,她陪他探幽冥,她甚至随他上了仙神战场。
他们曾在十里桃林饮酒对歌,他们曾于天池旁弹琴鼓瑟。
可在这仙神战场,他为了救她,魂飞魄散。
那一日,日月无光。鲛族公主鲛缡,调了万千天池水,杀穿了整个战场。
所有人心惊胆战,看着天池水吞噬了一个又一个仙神。最后,他们看着那个女子,抱着神君的尸体,面无表情地离去。
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鲛缡。有人说她随神君去了,有人说她把自己关进了最深的海域。
母亲叹息一声,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四、
父亲唯一一次对母亲发火,是因为母亲进了他的书房。
母亲第一次去为他送羹汤。推开门,满屋皆是画像。那是一个女子,一颦一笑,顾盼生姿。
鲛族公主,鲛缡。
父亲问她为什么来,却不待她回答,粗暴的拉住她的手腕将她赶出书房。
羹汤洒落一地,她无力的跪坐在地上,掩面而泣。泪水从指缝间溢出,滴滴答答落下。
那是君应归第一次见到母亲哭泣。记忆中的她总是温柔的笑着,不管何时。织梦也好,一次次送父亲离开也好,面对他时也好。她总是笑着。
她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可也极坚强。可就是这样一个坚强的人,如今泣不成声。
他走过去,拉住母亲的衣袖。她抬起头,下意识冲他露出一个笑。她的脸上还挂着泪,有些虚假,有些狼狈。
不知为何,他有些讨厌她的笑了。
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婉,可他却从中看到了茫然与疲惫。
她不知道君念归是否曾有过一点点的爱她。上千年了。从初遇一直等到现在。她累了。她不知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
应该是爱过的吧。君应归想。只是他追了那个人太久太久,久到已经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扎根进了灵魂,成了本能。
那是触碰一下都会痛的脓。
母亲不也是这样吗?他们都是这样。一样的固执,一样的悲哀。
五、
君应归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了。
看着母亲追逐着父亲,父亲追逐着鲛族公主,然后他们就这样一辈子,折磨自己一辈子,直到老死。
可世事总是不尽人意,命运也不会按着某个人的想法运转。
魔域的叛徒在魔君殿外设了阵法,放了一把火。火是九天的神火,非天池水不可灭。
可这世上能操纵天池水的,唯有一人。
他犹记得,那日火光冲天,将魔域阴暗的天空映得通红。
母亲将他揽进怀里,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
满头的青丝化作雪白,本就所剩不多的寿命在此刻几乎燃烧殆尽。
她用了秘术。燃烧生命,换来无视一切阵法结界的力量的秘术。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上半身是娇美温婉的女子,下半身是雪白狰狞的蜘蛛。
她义无反顾的撞进阵法,冲向火中,冲向父亲的位置。如扑火的飞蛾。火光将她银白的发映得刺目,刺得君应归眼疼。
他眨一眨眼,温热的泪滚出眼眶。
君应归逃了。在登上魔君位置的那一天。他逃了,违背了母亲最后的叮嘱。他逃出了魔域,逃到了凡间。
他找了一座山头,开了一间医馆。继承自母亲的织梦天赋被他用来缓解病人的痛苦。
后来医馆莫名其妙的火了。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再后来某一个冬日的清晨,他打开门,捡到了一个女婴。女婴皮肤冻得青紫,气若游丝。
他将她捡回去,磕磕绊绊的抚养成人。他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懂事。
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风华正茂的少女。然后情窦初开,遇到心仪的男子。那是一个人间宗门的亲传弟子。筑基修为,长相风流。
送她出嫁那天,他对她说,若是她的夫君待她不好,记得告诉他。
再然后就是很俗套的故事了。
她的夫君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甚至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在临死前发来消息。他提着剑杀上了对方宗门。
魔族离开魔域过久,力量便会逐渐减弱。哪怕他只有一半魔族血统。但即使比起过去弱了太多,也终究是曾经的魔君。
他端了对方的宗门,却被宗门里的老怪物一剑刺穿魔心。魔心是魔的根本,伤不得分毫。
他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然后躺在雪地里等死。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父亲是,母亲是,那个孩子是,他也是。
没有人能逃过死亡。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在死亡到来前尽量恣意的活着。
追逐也好,避世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