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簪
孤灯清夜芙蕖寐
前情提要
秦莫语因为寻找父亲当年制作的簪子而与神秘的同样寻找簪子的莫之吟相遇。两人针锋相对的同时一起前行,途中遇到了一位老人,对秦莫语讲述了她要寻找的“阿婆”的故事。
Chapter 4.
婚期定在五月初五,正是端午节。
四月我还在忙着帮着小姐准备嫁妆,你姆妈也帮着我打下手。
“床前橱、衣架、红橱、子孙桶、春凳、马桶、红桌、梳妆台什么的,内房家伙都备齐了。外房家伙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什么的,阿宁你要盯紧下人们赶紧同师傅订做。” 莫家在定下日子之后就给秦家下了聘金,数额足以让秦家度过这次的危机。大部分都忙着去解决钱庄船坞的事情以至于那年的四月,我一个人忙得像两个人一般,只有你姆妈还能搭把手。
“何曾还有什么下人能够使唤的呢,”你姆妈把喜帖放在桌子上让我过目,“诺姐你将喜帖看清楚了,对对是否还有什么遗漏,我好同老爷去回话。下午这一趟,看来还是要我去跑。”
我接过喜帖开始一一核对名字,我们请的都是秦安镇的亲朋,算是娘家人。一边对着名字,一边也与你姆妈扯着闲话:“秦家虽然之前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嫁小姐却也破费,金珠宝簪、金指环、金柿底、金钗、金珠宝钿我细看也有三十对,银珠簪、银指环、银镯子也有十多对。”
“好歹也是秦家,人家都在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些嫁妆并非靠莫家的聘金,早说秦家没钱了,这也不知闹的是哪一出。”你姆妈好像并不想小姐嫁过去,于是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诺姐,你怎的不劝劝小姐?小姐最听你的话了。”
“那床‘百子被’做好了么?阿宁你还有闲跟我说这些?都定下来的事了,”我摇摇头用毛笔添上了秦家远房舅爷的名字,看着墨水均匀地晕开,“我既然陪嫁过去,怎么的也不会让小姐受委屈的。备好针线了么?今日小姐要做‘上贺鞋’,就由阿宁你拿过去了。”
我还记得你姆妈当时俏皮地伸了伸舌头,但她在走出房门之前时,我还是嘱咐了一句:“记得别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惹小姐伤心了,出嫁是喜事。”她停顿了一下,还是拿着针线走了。
五月初五如期到了,天公不作美,下起了绵绵密密的牛毛细雨,微微润湿了青石板的大街,又为这个日子添了几许哀伤。凤冠霞帔,木雕朱漆的龙凤花轿,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十里红妆,需以五六十抬计。我领着媒人和喜娘走在前面,转头便看见嫁妆像一河的红莲,从秦宅开到莫宅,伴着哭嫁歌开得愈来愈盛:“女要嫁人姆妈哭,哭到三更十里铺。养女不知阿娘苦,日日忧心到迟暮。夫家到此多折路,阿囡难回寻阿母。”
为免小姐劳累,莫老夫人特地雇船在船坞等候送亲的队伍,故而不走陆路。岸头就是送别的地方,送亲的队伍只能到这里,莫家迎亲的队伍要在这里接上。一片哭声越来越响,我也听见小姐哽咽的声音合着哭歌:“爹爹姆妈勿再送,漫漫回程情意浓。女大本就不中留,阿囡愿爹夜梦。”规矩不准新娘揭开盖头下花轿一步,激动的大太太和二姨娘被少爷们死死拦住。空旷的安河上今日再没人赛龙舟,大家都早早在街边看小姐出嫁,这应该是数十年里最隆重的婚嫁。
接亲的喜娘吆喝道:“秦家小姐要出嫁,三拜安河龙王爷求平安。移轿子喽!”轿夫抬着花轿上了大船,我跟着向送亲的老爷太太们挥了挥手,老爷向我喊道:“阿诺,照顾好若漪啊!”风把他的吆喝拉得绵长,我的泪水也蓄在眼眶里,只能向所有人喊道:“哎!”
然而,我们谁都不曾料到,踏进莫家大门的那一刻,也许真是一念之差,一生之伤。
小姐被喜娘背到了主堂里,因她盖着盖头,她看不到主堂里最让我感到害怕的一件事——莫家的少爷根本就不在主堂里,只有莫老夫人和莫老爷坐在扶椅上,看似喜又似忧地望着我们。
我突然觉得手心握着的绢帕要被汗水濡湿了,但还是帮着小姐下了喜娘的背。喜娘好像也有点不知所措,望着莫老夫人,不知如何开口喊话。小姐好像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什么,扯了扯我的袖子,压低声问我:“阿诺,怎么了?为何喜娘不喊话?”
莫老夫人此时站起身,慢悠悠径直走到小姐面前,握住了小姐的手:“若漪啊,阿懿回来兴许是水土不服,病得下不了床。今日拜堂,只得由你拜了,可别怨我,也别怨他,我的乖孙媳妇呦。”
我们都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一个男声朗声道:“谁人说我病了?奶奶你真会说笑,替我娶媳妇,却不让我到场,这又算是什么道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莫懿。莫懿虽是个纨绔,但样子并不差,身高约莫五尺四,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留了短发,兴许是出国久了,穿着当时不流行的灰色西洋装束,两手随意地插着口袋,身子斜倚在门框上,说不出的潇洒。他的眼光带着嘲谑和不羁,我当时就在想,那双乌黑的眼睛怎么能放出这么恶毒却又不惹人厌的光芒呢?
他这样站了几秒钟,我们都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待他扫视了一遍后,意气风发地便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呆愣愣的老夫人旁,一把掀开小姐的膝裙,一双小巧的三寸金莲乖觉而又静静地放在那里,衬着喜鞋上小姐亲自绣的凤凰,寓意百年好合。
老夫人这才回过身,拿起龙头拐杖不轻不重地打了莫懿的手,呵道:“混账!既然病好了,为何不让下人通禀一声?贸贸然就这么来了,客人还在主厅呢,存心让别人看我们的笑话!”
我微微将小姐拢向我这边,莫懿不怀好意的眼光怎么看都让我发憷。他极轻地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摸了摸手背,答道:“我莫懿要娶的女人,从来都不是裹着三寸金莲,要奶奶庇护的大家闺秀。你们信奉的是父母之言,我信奉的却是自由婚姻。拜堂是么?我既然不会穿上喜服,就不会拜这个堂!”
我感到小姐的手在我手里微微颤抖了一下,我还我来得及反应,莫老夫人打了一记很响的耳刮子,“啪”声让整个大堂一下更加安静,像暴风雨前的午后:“混账东西!这么多年我舍不得打你,你倒是得寸进尺,登堂上脸!我也告诉你,能进得了我们莫家大门的只有若漪!”
莫懿更响地笑一声,轻巧地扯下小姐的喜帕,随后三下两下都撕扯成几条长长的碎条,将它们抛在空中。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弥漫在大堂,让人有种深深地害怕。他看着小姐,依旧还是那张充满了嘲谑的目光:“秦若漪,你能讨得我奶奶的欢喜,可惜永远也讨不了我的欢喜。要么你坐着回门轿现在就走,要么就看着我把我爱的人娶上门。今天只是个开头,要是你赖在这不走,总有一天我能把你折磨到悔不当初。”
那种锦帛的碎裂声我至今都还记得,因为我好像看见小姐的一生也由此被撕裂。
莫懿潇洒走出大堂的样子,我没有看见。因为大堂里所有的人都忙着叫大夫来看已经晕过去的老夫人,手忙脚乱的人们都没有空来安慰这个刚进门就坐了冷板凳的媳妇。
Chapter 5.
“他们说早膳都备好了,唤小姐去用膳呢。”我细细梳理着小姐的黑发,寻思着盘成怎样的发髻才好看。按规矩,出嫁的女人都不再放下长发,而必定要用头发绾成发髻,以簪相衬,以示身份。用玉簪的是官家太太或是官家小姐,用金簪或银簪的是商贾人家的少奶奶及夫人,寻常人家只能用粗糙的木簪草草一插,或改用梳篦。我随意在陪嫁的发簪里选择了一支银凤镂花长簪,既不像金一样惹眼,也够衬身份。
谁知簪子刚触及到小姐的发,她就开口了:“不必了。”
“不必去用膳了?”我在水镜里看着她垂着头,小心地把簪子插进发髻里。
“我是说,不必插簪子了,”她自己一把把簪子拽下,扔到一旁,“给我插个梳篦就行了。”
“小姐,”我捡起簪子,试图重新插上,“这不合规矩的。”
“规矩?”她转过身来,站起身摘下我的梳篦,“我是连命都不信的人,还信什么规矩?阿诺,我瞧着你的就甚好,这簪子归你了,这梳篦就归我了。”
“恐被那些莫家的亲戚嚼舌头呢!”我唯唯诺诺地看着她,打死我也不敢要小姐的嫁妆!
“他们嚼舌头嚼得还不够吗?一个弃妇戴着银簪丢人现眼才更够嚼舌头的呢!阿诺,你晓得我不开心,就别惹我更不开心!”她很利落地把梳篦插到了她的发髻上,自始至终没看过水镜和我一眼,“去哪里用膳?”
“老夫人说,在她房里就可了,不用去内厅了。”
“阿诺一个人服侍你,多少有些不方便,阿杏,你派一个老练点的供若漪使唤。”
我站在一旁看着仅小姐和老夫人在房里用膳,梅花糕的香味一阵阵地往我鼻子里窜。碧螺春在这个时节看到太过难得,谁都知今年茶叶收成不好,莫家的财力雄厚,可见一斑。
“是,太太我看着孟姐不错,手脚麻利,做事也没半点差错。将她派给秦小姐使唤,您看合适么?”站在老夫人一旁的孟姐毕恭毕敬地把甜汤端给老夫人,好身手,满盅的汤一滴未洒出来。
“孟姐是不错,可是阿杏,不知是我年纪大了耳背,还是你最近口齿太不清楚了点?你唤若漪作什么?”果然好身手,这种情况下,杏姐还是一派镇定,一滴汤都没溅出来。
“是我口齿不清,方才唤的是少奶奶。太太,还要甜汤么?”
“今日的太腻了,你同厨房说说。明日多加一碟蝴蝶酥,我瞧着若漪喜欢吃。阿诺你也坐下吃罢,站着多生分。”
杏姐给老夫人用绢巾擦着嘴,小姐安安静静地吃着蝴蝶酥,没看我一眼。
我将手背在身后使劲搓揉着,说道:“规矩不能坏,主人是主人,下人是下人。”
老夫人的皱纹挤作一团,盯着我明明带着笑意,却看得我毛骨悚然:“你也晓得规矩不能坏?你也算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丫鬟,给主子的梳妆打扮,规矩你不清楚么?”
我这才觉得脑门上出来了一溜的汗水,这时小姐终于插话道:“奶奶,莫怪阿诺了。这是我的主意,她跟了我这么多年,哪会坏了规矩?”
“若漪,”老夫人将手把握着小姐的一双玉手,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必委屈自己?戴个银簪又如何?你是明媒正娶的孙媳妇,没有人敢说什么。莫懿这个不孝子想闹,我就看看他多能闹!”她转了转小姐的手腕,问道:“之前的玉镯呢?若漪你怎么也不戴着?”
“不是我的,终究不是我的。我们终究缘分不够,喝完这盅茶,我当坐轿子回去了。这玉镯当然不应戴在我身上。”
“若漪,你这是扇奶奶的巴掌。堂虽然未拜完,莫家还是我说了算,我叫你一声孙媳妇,他们怎敢不叫你少奶奶?”我瞄了杏姐一眼,看见她低下头,脸色有些难看。
“我掏心掏肺地同你说句话,你和莫懿结秦晋之好,我自然盼着你们白头偕老,‘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莫懿与你的路,我不晓得,但莫家与你的路,我晓得。莫家这么多的生意,若漪,我全交给你了。不管是报恩还是可怜我这个老人家,若漪,你答应我,莫要再提走了。”她笑着抹了把眼泪,“人老了,不中用了,说着说着就不争气了。我晓得你是个乖孩子,还是个聪明的乖孩子,若漪……”
“是了,奶奶你莫哭了,我答应你,我明日一定来吃蝴蝶酥。”她搂着已然苍老的老夫人,我却看着,觉得终究有一日,她会变成她怀中的老夫人,但没有人再能搂着她。
都道冤家路窄,我伴着小姐去轿厅时,莫懿就挡在半路上,拿着鸟笼给鸟笼里的画眉鸟喂食。我暗暗看了小姐一眼,低声道:“小姐,换条路走罢。”
“无妨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怕了他。”她整了整额边的碎发,径直向前走去。
莫懿很不知趣地将一旁地藤椅放在路上,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一边逗着笼里啾啾在叫的画眉鸟,一边若有若无地说道:“秦小姐这是要回家了?一路走好,慢走不送。”
“莫少爷何必挖苦人?听说池安镇莫家名下珠宝铺子上十处,钱庄五处,船坞三处,绣庄十处,粮仓七处,茶叶、粮食买卖更不必说,就连大酒家也造了四所。奶奶嘱托我前去弄清楚账目,我岂敢违背老人家的意思?莫少爷喝茶逗鸟,若漪不便扰你雅兴。”
说着说着,她拽着我一把往前走,却被莫懿拿着鸟笼拦住:“站住!”他站起身从下往上打量了她一遍,乜斜着蔑笑说:“我莫家的产业,同你这个外人有什么关系?不趁早打道回府,还妄想在这里分一杯羹,秦若漪,够有本事的。”
小姐笑了笑,掀起膝裙用绣花鞋狠狠踩在了莫懿的黑皮鞋上,莫懿痛得龇牙咧嘴地“呦”了一声,我暗暗在心里偷笑。
小姐却带着径直往前走,不忘回过头来看着他说:“莫大少爷千万别轻瞧了三寸金莲,晓得痛了就别妨碍我干正事,挖空心思气我,还是逗鸟有意思多了。”
“阿诺,今日上轿罢!”小姐在轿子中掀起帘子,同我招呼。
我吐了吐舌头:“今日老夫人还说我不守规矩来着。”
“一切不是我担着么?上来罢?今日要跑腿的地方可多着呢!”她扬了扬手,轿夫扶着我上了轿。
“小姐,你刚踩得真重,他喊得我耳朵都聋了!可真解气!”我觉得偌大的轿子有几分宽敞,不觉舒服得打了个哈欠。
“今日可没闲心捉弄他。按着老夫人的嘱咐将铺子走一遍,都不晓得几时能回来。”
“这么多店面,当分几日接洽,小姐何必急于一时?”
“能快则快罢了。记着,今日多给轿夫塞点小费。”
那一晚我们并没有能回去。我只记得在灯红酒绿,靡靡之音里,嗅着哪里的芙蓉花香便醉了,沉沉地睡去了。有人在我的梦里弹着琵琶,酒家女和着琵琶唱着曲儿,周围的人谈笑风生。
Chapter 6.
第二天我一醒来就腰酸背痛,散了架似的难受,而抬头一看,小姐正伏在桌上用狼毫在账簿上写着字,我却已在她的床上睡了一觉。
“小姐。”我浅浅地唤了一声,许久以来,我都不曾这么放任自己睡觉了。
“醒了?”她还是没有看我,目光始终停留在账簿上,“昨日你在酒楼累得睡着了,只好烦轿夫把你架进来了。”
“小姐,你怎能让轿夫进来?还有,让我睡您的床,这……”
“又不合规矩?阿诺,你愈发像老妈子了。梳整好便去厨房取吃的,跟杏姐说声我不去老夫人那里了。”
“小姐,你可是一夜没睡?”
她置若罔闻,但从她丝纹未乱的头发来看,我晓得她一夜未睡。我想念叨一句,让她当心身子,但她又会嫌我烦了。我本应守着承诺好好照顾她,让她一生无忧心安,让她如愿以偿,但到头来,却是她事事看顾着我。
端着蝴蝶酥回西厢房的路上,我遇见莫懿在后花园,正不晓得拿着什么稀罕东西四处把弄着。
在路上碰着这个冤家,我也不知该作何感想,只能低下头妄想绕开他,却又听他悠悠道了一声:“看见少爷不知礼数,秦家调教出来的丫鬟果真无理。”
我只能端着食案向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道:“少爷早!”然后我便想离开,懒得与他多做纠缠。
“这就想走了?”他随意地跳过了走廊上的围栏,一跃到我面前,端起莲子汤一饮而尽,“汤倒是不错,还能多放点糖。”随后又抓起蝴蝶酥吃了几口,让我看得哭笑不得。
“昨日你们小姐踩了我,我可还没算账呢!”他抹了抹嘴巴,坐在了扶手上翘起了二郎腿,眯着眼睛看着我,“你打算怎么替你们家小姐赔罪?”
“少爷你把小姐的早膳也吃了,算是我们向你赔不是。阿诺还要去厨房再端早膳来,我先行一步了。”我又向这个祖宗行了个礼,匆匆想走,果真又被他一把抓住。
“就这么着想了事?”他冷笑了几声,“你们家主子不出来赔罪,要你这个丫鬟道声歉有何用?”
“那按少爷的意思,怎样才算赔罪?”我真想扇这个无赖一耳光,却又顾虑他始终是少爷,只得客客气气地回答。
“简单得很,池安镇谁不晓得我莫懿好脾气,”他看着我,却一把将空碗摔到身后的假山上,“砰”地一声刺痛了我的耳膜,他拍了拍手,看着我笑得意气风发,眉梢随着那笑意上扬得如同那只白瓷碗的弧线,“把那些碎片拾掇干净了,不要让我在喂鱼、喂鸟、赏花、画画、吃早膳抑或走过长廊的时候看到任何的碎片,我和你小姐之间的,就一笔勾销。若是能让我找到任何的碎片,我请你们,趁早带着你小姐的嫁妆滚出我莫家!”
早晓得莫懿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但他刁难人的力气,一次花的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狠,让人招架不住。明明他也晓得是在刁难我,更是在刁难小姐,却还是这样变本加厉,一而再再而三。我心里的怒气早就压抑不住了,小姐是我们秦家的宝,何至于沦落成莫家的草,被他莫懿踩在脚底践踏?
我用尽所有力气将食案朝他扔过去,他在惊异中灵巧地一个偏头,终究还是躲过去了。食案和空碟子砸在柱子上,应声四分五裂,散落在台阶上。我叉着手冷眼看着飞起的碎片擦伤了他的手,滴落的鲜血像点点红梅,妖娆地开在他的白衣服上,纵横交错。他低着头用右手捂住左手的伤,血沿着手指滑落,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让我咬着牙齿暗自笑得开心:“莫少爷,端食案久了手未免有些麻了,是阿诺不小心。莫少爷你都流血了,阿诺真不是有意的,让阿诺为你包扎一下可好?”
“要不要再用瓷片划我一刀更好?”他恼羞成怒地高高扬起那只带血的手,我闭眼等着那致命的一掌。下人就是下人,挨巴掌的事也在我意料中了。
可听见小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阿诺,我说今日的早膳怎么这么慢,原是你在和少爷寒暄。得罪了少爷么?怎的这么不小心?莫少爷见谅,秦家惯坏了这丫头,净在莫家撒野了。”
我抬头一看,小姐就站在莫懿边上,笑得比红梅更艳,还柔和地顺势按下他流血的手装作仔细查看:“啊,还真不轻,阿诺,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拿伤药和绷带!”
未来得及应小姐的话,莫懿一把伸出手推开小姐,皱着眉凶恶地说:“何须要你秦若漪猫哭耗子!”
“是我猫哭耗子又怎样?背着我欺负我的丫鬟,你也需问我这个做主的同不同意!你莫大少爷恨我,何须殃及池鱼刁难我的丫鬟?自己想赶人走,你也需拿出真本事逼我走,光用你那些刁钻伎俩,下辈子也妄想赶我秦若漪走!”小姐一改柔弱的本色,我诧异地看着她。
她十几年来从未发过什么脾气,我都以为她忘记如何发脾气了。我还痴痴看着她,却被她又牵住,几欲被她拉走。
“我莫大少爷是恨你!可惜我有本事你也不敢与你比,秦若漪!”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看着莫懿,莫懿又变回那副懒懒散散的样子,斜倚在围栏上握着自己的左手,头斜放在柱子上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懒得看我们。
小姐听了他的话,转过身眨了眨眼,问道:“你有什么本事,莫懿?我倒想要领教领教。”
他望着远处的假山,面色里只看见冰凉清冷的笑意:“他们对我说,你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不想欺负人,秦若漪,琴棋书画,只要你能赢我三样,我莫懿以后就听你的话。但若是你输了任何两样,别让我看见你们这一对倔驴再在我莫家撒野。”
我更惊讶了,人人都说这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最会的就是花钱如流水,比吃喝玩乐他敢认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比琴棋书画还不是自寻死路?
“好,明日卯时你若起得来,我在这里等你,看你有什么本事。”小姐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乖乖跟着她走,不敢再向后瞟莫懿了。
亥时本是蒙蒙亮的时刻,天才露出那么点的鱼肚白,我本以为莫懿肯定起不来。但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扶着小姐走出来,正对上莫懿那双乌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他还是按着昨天的姿势坐着,受伤的手缠上了绷带,而他以手支颐,仿佛在翘首以盼。我朝他身后望了望,除了来看热闹的仆人,一群衣着打扮有些不一样的女人正在花园里说笑。她们的面孔生得很,不是大宅里的人。而一个个浓妆艳抹,衣着鲜艳,轻纱花钿,并分别带着古筝、琵琶、洞箫,一看就明了是花楼里的歌姬。莫懿打的机灵算盘果然还是让我们着了道,虽说是比试,但也没说明不能让外人插手帮忙,分明是想以多欺少。
“今日秦小姐果然准时,我们先比琴如何?”他转过头去看那群叽叽喳喳的歌姬,笑意更深,“奶奶说她也想来瞧瞧,杏姐去扶她过来。就让她做个评判,可好?”
“悉听君便。阿诺,去将我的琴拿来,”她轻轻在我耳边嘱咐了一句,“泡一壶荷叶茶给姑娘们润润喉,给奶奶端一壶龙井茶,千万别弄混了。至于莫少爷,他爱喝哪种就给哪种茶。”
我挠了挠头便去做了。回来的时候,几乎莫宅所有的人都在了,将花园围得水泄不通。老夫人坐在假山后的亭子里,一边品着龙井茶一边看着我们。小姐落座在花园的空处,我呈茶后就为她调试着琴。对面正是莫懿和歌姬们,喝茶喝得也欢快。莫懿放肆地随意拿起歌姬喝过的杯子,上面想必水泽未干,他丝毫不介意地大口饮啜着荷叶茶,一边喝一边还让歌姬塞糕点给自己吃,和那些莺莺燕燕笑得一样随性而放纵。
不一会儿,比试就开始了。
小姐弹起了那首虞美人。宫商角徵羽,勾托抹揉按,只看见她修长白皙的双手在琴弦上缓缓移动,高音低音错落有致,揉弦时,那颤音也让人听得心儿颤。我看见李煜在雕栏玉砌里,抱着他的春花秋月一起死。而小姐呢?她是不是在这亭台楼榭里,抱着她的闺梦一起死?我不能让自己再想下去,因为我怕我,也会抱着这样的痛苦而死去。人人都渴望做个潇洒不羁的红尘客,却终究还是做了自己的亡国君,背负太多太多命运的枷锁,死在自己的梦里。
这一曲很快终了,大家一时都怔得不知如何鼓掌。还是莫懿最先鼓起了掌,有几分倒喝彩的意思。
“秦小姐果然名不虚传,莫懿见识了。香冷,你还愣着作什么?”他朝自己口中扔了块糕点,“你们都可以开始弹了。”
“明明是以多欺少,大男人也不害臊。”我低声说了句,却被小姐传递来的眼神堵住了嘴,意思是提醒我别忘了昨天的事。
他们演的是平湖秋月。莫懿装模作样地拿了只洞箫比样子,不得不说,要是他没有把洞箫拿反了,我或许会信他真的会这么一手。弹着古筝的据说就是花楼的头牌,也是莫懿口中的那个香冷。头牌担的不会是虚名,更何况有这么多人撑场面,悲戚的乐曲缠绕在庭院深处,将之前虞美人的余音统统赶走。莫懿得意的神色更盛,因为他觉得输赢已分。
然而,进入最后的高潮时,古筝突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鸣,最高的那根弦应声而断。本来神采奕奕的香冷捂着肚子汗水涔涔,大家都惊异地看着她。她痛苦地呻吟着,表演不得不暂停。一旁弹着琵琶的歌姬正打算扶起她,结果那歌姬居然也开始捂着肚子叫疼。她的呻吟声还未落,歌姬们全都面色突变,像着了魔似的都痛了起来,一个个挣扎着起来急急地问着茅房在哪里。下人刚指了路,她们就忙不迭地争先恐后地奔过去了。
莫懿看着这一群人,又看了看我泡的茶,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他拿着那紫砂壶装的荷叶茶,狠命地砸在小姐面前,茶水飞溅,小姐却没有闪躲,纹丝不动地坐着,好在没有被溅到滚烫的茶水。
莫懿像只斗败了的小公鸡,红着眼怒问:“是不是你在茶水里下的药?”
“笑话,”小姐看都没有看他理了理自己的鬓发,用绢帕擦了擦古筝上的茶渍,“我一个老实人岂能做这种缺德事?莫少爷,无须以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做?”他怒极反笑,“没想到你还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是我以前看错你了!”
“看错我了?你以为我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还是你莫少爷看不上的一条狗,再不济也只会朝你吠吠?莫懿,你太看高你自己了,也太看高你雇来的歌姬了,你们值得我去花钱买泻药来吗?我还怕脏了莫家的茅房呢!”
“你!”他再好的掩饰已经被盛怒击垮,但最宠他的老夫人这次却置若罔闻,居然没有出手阻拦这出闹剧。
“我请你们喝荷叶茶,可惜你们大鱼大肉惯了,荷叶本就性寒,只能帮你们解解毒了。这想必也不是我的错,你们都问了阿诺是什么茶了,不是吗?不要说我做了什么,莫懿,是你欺人太甚!”
莫懿的脸色铁青铁青的,他从来没想到他眼中那株柔弱纤细的莲花居然是这么个狠角色!而那张铁青的脸霎时变得雪白,我能感到那种绞痛在他腹部已经蔓延开来。他只能捂着肚子也往茅房走。
“站住!”小姐拿着绢帕拦住他,“你要是走了,就自动弃权后面的比试。莫懿,你想好了吗?”
“秦若漪,今天栽倒你手上,你莫得意!迟早有叫你还的一天!”他粗野地推开小姐的手,踉踉跄跄地走了。当然,他走后,仆人们没忍住笑,毕竟大少爷又一次丢人了。在哄笑中,老夫人和小姐都各自离去了。我看了看白墙黛瓦框出的那片蓝天,阳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