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要彻查。”
十四岁的魏无羡站在永宁殿中,平静地对着高座上的帝王道。
男人动作一顿,抬眸,与初长成的雏鹰对视。
“无羡,”他停了停,改口道,“太子,你可知你方才在说什么。”
太子道:“我知。”
魏长泽眸光沉沉地盯着他,半晌,启唇道:“无羡,你还小,朝堂里的事你还不清楚。岐山……”
“我不小了。”魏无羡打断他,近乎平静地道。
魏长泽想,十四五了,就要分化的年纪,确实不小。
可,哪个父母眼中,孩子是长大的呢?
他温和问道:“能告诉我,你想‘彻查’的原因吗?”
魏无羡默了默,缄口不言。
意思很明确,并不能。
魏长泽道:“朕当初接手政事是在弱冠,无羡,你还未分化,接触这些未免过早……”
魏无羡再次打断他:“再过三个月,我就十五了。朝堂里的事终要交于储君,父皇,一个合格的储君有必要承担政事,一个国家的储君,也有权利参与朝堂。”
魏长泽微微失神,曾几何时,那个被帝后庇佑在羽翼之下的小男孩已经长大,长成一把锋利内敛的剑了,不出鞘则已,出鞘必见血。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片刻,道:“太子,你说得很对。”
“身为君主,朕不希望你如此轻举妄动,朕要告诉你,初出茅庐,切忌锋芒毕露,岐山势大,盘踞已久,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莽撞用事,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身为父亲,我很欣慰。我的儿子能有如此认识,将来必成大器。你是我和你娘的骄傲。”
魏无羡平静的面色终于出现丝丝动容,他道:“阿爹……”
这次换成魏长泽打断他了:“但是,无羡,阿爹支持你。”
魏长泽平时话不多,哪怕是与藏色在一起,魏无羡也很少见到他说出如此多话的时候。
已过不惑之年的帝王往后倾了倾身,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疲惫,不知何时,鬓角已经有了丝丝白针,刺痛了太子的双眼。他道:“彻查吧。去吧。皇室与岐山,必有一战,到那时,你来做这个总指挥,我希望你能将损失减少到最小。记住,一切,百姓为上。”
“江山可易,百姓重之。”
太子撩起衣摆,含泪而拜:“儿臣,明白。”
父子间很久都没有说话,沉默在二人间蔓延。他们都知道,这一“支持”,便是一场从这个朝代乃至下一辈的血雨腥风。
赢了,江山稳固,大宁皇室数十年内再无人可撼动。
输了,改朝换代,宁王不复。
……
“阿娘。”
藏色正在剥橘子,闻言朝门口看去:“儿子回来啦。”
“回来了。”
藏色似乎心情颇好:“说吧,又有什么事儿?”
魏无羡:“……阿娘,难道我没有事就不能来找您了吗?”
“当然不是,”藏色道,“可你来找我,必然惹了麻烦,还是难以启齿的那种。”
魏无羡:“……”
“为什么?”
藏色哼道:“一般没有事,你才不会来看你可怜的母亲。平时烂摊子都是蓝家小子为你收拾的,你来找我,要么心有不快想发泄,要么就是惹了麻烦,羞于启齿,怕叫忘机知道。”
魏无羡:“……”
他觉得有必要为自己正名:“不可能!”
藏色笑眯眯地指了指旁边的空座,道:“说吧,什么事?”
魏无羡:“……”
好吧,成功败下阵。
他心虚摸摸鼻子。
藏色先道:“听你父皇说,你想要彻查受刺一事?”
魏无羡点点头。
藏色剥好了橘子,丢了一瓣进嘴里,赞赏道:“不错,是老娘的种。”
魏无羡:“……”
“阿娘。”
“嗯?”
“我是您的……算了,我就想问你桌子上摆着阿爹剥好的橘子,怎么还要自己剥?”
藏色“哦”了一声,道:“闲得无聊。”
魏无羡:“……”
藏色看他:“你难道不觉得剥橘子的过程很有趣吗?”
魏无羡:“……是很有趣。”
藏色得意洋洋道:“是吧?”
“……橘子汁差点把我新换的袍子弄脏了。”
藏色:“……哈哈,是吗。”
话还未落,她便惊奇道:“儿子,你什么时候这么注重着装了?以前天天跟从泥里滚出来的一样,也没见你多嫌弃,照样穿着啊!”
魏无羡冷眼看她。
藏色被他盯得心虚:“你别用这么理智,冷静的眼神看我,搞得我像个……”
魏无羡眉毛一挑,揶揄道:“怎么不说了?像个什么?”
藏色咳嗽两声,决定转移话题:“话说你今天穿的这衣服有些不合身啊。”
魏无羡在她腿边的席子上坐下,把头埋在她膝上,不说话了。
藏色敏锐地察觉到今天这小子情绪不对,摸摸儿子的头,道:“阿婴,怎么了?”
“阿娘,你和阿爹成亲,就是互相喜欢的吗?”
藏色笑了笑,道:“互相喜欢的不一定能成为夫妻,拜堂成亲的也不一定是两情相悦。这世上有很多人身不由己,与自己不喜欢的、甚至可能素昧平生的人成亲,两情相悦亦未必能够长久。而两情相悦并步入结发的殿堂,在我们所生活的圈子里少之又少。但所幸,我和你阿爹是后者。”
魏无羡道:“阿娘,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藏色难得柔和道:“我们家阿婴有喜欢的人啦?”
魏无羡抿了抿唇,蹭了蹭藏色:“没有,随便问问。”
藏色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跟他在一起,想对他好,跟他做任何事都很开心。”
魏无羡道:“我跟阿爹阿娘在一起也很开心啊。”
藏色纠正道:“那不一样。喜欢他,爱护他,珍之重之。喜欢,喜他所喜,欢他所欢。”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魏无羡一顿,道:“藏不住吗?”
藏色捏捏他的鼻子,道:“藏不住的。你喜欢他,眼里心里都是你喜欢的人,容不下别人了,怎么也藏不住的。”
魏无羡若有所思道:“人为什么要喜欢一个人呢?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不累吗?”
藏色回答:“跟他在一起就感觉很开心,怎么会累呢?阿婴,阿爹阿娘都希望你能够找到可以和你相互一生的人。我们不可能陪你走到最后,一个人走完人生太苦,如果能有一个人陪着,其实是很不错的。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够牵动你的喜怒哀乐,而他也为你欢喜为你忧愁,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藏色喂了一瓣橘子进他的嘴里:“什么味道?”
“有点酸,有点甜。”
“喜欢一个人就像橘子,酸甜多汁。喜欢的过程必然不可能都是美好的,但历尽千帆,回首而看,回忆必是有滋有味,难以忘怀。”
魏无羡眨了眨眼:“喜欢一个人必须要和他成亲吗?”
藏色道:“不,你心中有他,他心中有你,这是喜欢,而非成亲。”
藏色揉揉他的头,打趣道:“阿婴还没分化呢,怎么就思春了?如此恨嫁,儿大不中留啊……”
“阿娘!”
“怎么,连说都说不得啦?我说得不对吗?”
魏无羡嘴唇翕张,半晌说不出话来:“可……喜欢上了另一个人,这不是往自己身上套犁拴缰吗?就像蓝家,三千多条家规,如果谁喜欢上了蓝家人,那岂不是很惨?”
藏色呆了呆,不可置信道:“你喜欢上了蓝家人?!”
魏无羡咬牙道:“阿娘你小点声。我没有喜欢别人。”
藏色正色道:“不管你喜欢任何人,爹娘都支持你。喜欢上了就是喜欢上了,大可不必羞于承认。阿婴,当你有一天甘愿为一个人套犁拴缰时,你就明白什么是喜欢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魏无羡身上余毒已清,蓝忘机自觉也养好了腿伤。他被魏无羡接到宫里,按在床上盯着喝药,每日都事事亲为,哪怕拿个茶杯都要把魏无羡惊上一惊,招来一顿责备。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太子亲事,这一切发生在谁的身上都不合理。然而瞧魏无羡那模样,都恨不得床上躺着的人是他,凭白让蓝忘机受罪了。
这不禁叫蓝忘机产生了一种自己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错觉,于是,在享受了几日贵族少爷的生活后,蓝忘机实在忍不住了:“我只是腿受了轻伤。”
魏无羡正端着药,用小勺轻轻搅动,边搅边道:“我知道啊。”
蓝忘机想抬臂去接药,魏无羡才不给他这个机会,稳而快地把药碗挪到一边,斜睨着蓝忘机道:“蓝二公子,小半个月了还没适应吗。”
蓝忘机:“……”
他无奈道:“魏婴。”
魏无羡一腔火气又被他唤得软了下去,长叹一口气,舀了半勺药,递到蓝忘机口边,默然无语。
蓝忘机不出意外地红了耳垂,低着眉眼轻啜。半晌不见魏无羡动作,疑惑抬眸:“殿下?”
魏无羡目光游离,心里想着不久前温情拉他悄悄说的话。
……
“蓝二公子之前是否双腿有疾?”
魏无羡想了想,道:“没有。”
温情叹了一口气。
魏无羡立即紧张道:“怎么了?”
“他那腿似乎带着寒气,算来约是很小的时候就留下了。”温情道,“不管之前有没有,现在蓝二公子这右腿是要留下毛病了。刀上有毒,侵入筋骨,他抱着你一路飞奔过来,动作幅度过大,加快了毒素的扩散。不顾腿伤强硬要求先治你的伤,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
魏无羡觉得心凉了半截,他道:“会怎么样?”
温情斟酌着用词,道:“其实这毒不算很烈,要不然你的伤不会那么简单就清理好。但是……”
“我想知道,他会怎么样?”魏无羡掩在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几乎低吼出声。
温情小小吃了一惊,顿了顿,也怒道:“你生什么气?他是因为你才……”话到一半,还是不忍心道:“我帮他抑制了毒素的扩散,但整个右小腿都浸了毒,修养一个月,右腿不要再动。这个药方,你拿着,可以帮他慢慢恢复。”
“这个毒……也暂无大碍,只是从此不能再多加劳累,记住定期服药,三日一次,如果不出意外,五年后改为十日一次,慢慢就好了……如果这样也不行……毒素范围太广,除非截肢,我也无能为力,只能一点点清,不可操之过急。会大好的,只是可能隐疾就此落下,治不了全好,最多九成吧。”
魏无羡攥紧药方,黯然道:“不能……大好么?”
温情大概也头一回对人这么束手无策,她咬牙道:“我不知道,这毒产于岐山毒老,无解。我只能尽力,多加钻研,有消息了自会告知与你。”
温氏人才辈出,有妙手神医温情,自然有鬼门毒老温感。
传说这温感用毒出神入化,手下的毒无色无味无实体,悄无声息便能叫人猝死。
又有传闻温感并不害人,擅长以毒攻毒,救无数人于性命垂危之际。
还有人说温感神出鬼没,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天上毒仙转世,就是地府炼狱再生。
关于温感的传说有很多,魏无羡最初从聂怀桑处得知时对此嗤之以鼻,后来和一众同窗分析,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人起码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
如今,似乎要加上本就板上钉钉的一条——擅毒。
同出一宗的温情自然比外人更加清楚温感的底细。温感制毒,素来不肯制解药。温情今年也不过二十来岁,纵使天赋异禀,医术总归有限。
魏无羡阖了阖眼:“多谢。”
……
“殿下?”
魏无羡回神,道:“蓝湛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话至最后,哑然失笑,已成气音。
他轻声道:“叫我名字吧。”
他这样说:“蓝湛,我喜欢你叫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