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没再去藏书阁。
那些抄好了的家规被他拜托聂怀桑转交给了蓝忘机。
蓝忘机默然不语的接过了那厚厚的一沓纸,一张一张的仔细翻阅。看在眼里的是纸上的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家规,记在心里的是那清隽潇洒,风骨尽显,隐隐在笔锋处透着睥睨天下的气势的字迹。
他忍不住一笔一划的描摹少年的字迹,像是能透过字迹一点一点的,在心中勾勒出少年郎意气风发的模样。
一张又一张翻过,到了最后,他竟似魔怔了般愣在了那里。
最后一张纸上没有写满了家规,只有寥寥数语在背面。
薄薄的纸张正面被画上了一副画。
一个系着云纹抹额的白衣少年垂着眼,认真地翻阅着手中的古籍,书案边的香炉升起缕缕轻烟几丝阳光透过窗户斜照在少年白皙修长的手上,淡淡的光晕晕染开来,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
蓝忘机盯了那幅画上的少年很久,似乎不认识那画中的人儿,尽管那上面画的正是他本人。
蓝忘机敛下眼睫,遮住眼里明明灭灭的光芒。
他从未见过别人眼中的自己,这是第一次他知道了别人,不,是魏婴眼中的自己。
他愣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眉眼却是柔和了不少。
良久,他喃喃道:
“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般吗?”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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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蓝启仁前往清河参加清谈会后,云深的学子们都欢腾了起来,尽管少了老的那个,还剩下小的那个,而且还不好对付,可还是阻挡不了少年们的热情。
魏无羡走在江澄旁边,朗声道:“生前哪管身后事,浪得几日是几日。走,我就不信蓝家这座山上还找不出几只山鸡野兽。”
三人勾肩搭背,路过云深不知处的会客厅雅室,魏无羡忽然“咦”了一声,顿住脚步,奇道:“两个小古……蓝湛!”
雅室中迎面走出数人,为首的两名少年,相貌是一样的冰雕玉琢、装束是一样的白衣若雪,连背后的剑穗都是一样的与飘带一齐随风摇曳,唯有气质与神情大大不同。魏无羡立刻辨认出,板着脸的那个是蓝忘机,平和的那个,必然是蓝氏双璧中的另一位,泽芜君蓝曦臣。
蓝忘机见到魏无羡,一时与他对视了一瞬,略微慌乱,立马移开了目光,眺望远方。蓝曦臣心底暗暗惊奇于蓝忘机的反应,面上笑道:“两位是?”
江澄示礼道:“云梦江晚吟。”
魏无羡亦礼:“云梦魏无羡。”
蓝曦臣还礼,聂怀桑声如蚊讷:“曦臣哥哥。”
蓝曦臣道:“怀桑,我前不久从清河来,你大哥还问起你的学业。如何?今年可以过了吗?”
聂怀桑道:“大抵是可以的……”他如打了霜的蔫瓜,他不想练刀,但也不想被打断腿,二者不可兼得,还是打断腿吧。
魏无羡善解人意地给聂怀桑解了围,他嘻嘻而笑:“泽芜君,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蓝曦臣道:“除水祟。人手不足,回来找忘机。”
蓝忘机冷冷地道:“兄长何必多言,事不宜迟,就此出发吧。”
蓝曦臣饶有兴趣地看向蓝忘机,忘机这是……害羞了?对象还是……魏公子?
魏无羡忙道:“慢慢慢。捉水鬼,我会呀,泽芜君捎上我们成不成?”
蓝曦臣笑而不语,蓝忘机道:“不合规矩。”
魏无羡道:“有什么不合规矩了?我们在云梦经常捉水鬼。况且这几天又不用听学。”
云梦多湖多水,盛产水祟,江家人对此确实拿手,江澄想着自己阿娘说的话,也有心弥补一下云梦江氏这些日在蓝家“丢的脸”,道:“不错,泽芜君,我们一定能帮得上忙。”
“不必。姑苏蓝氏也……”蓝忘机还没说完,蓝曦臣笑着道:“也好,那多谢了。准备一下,一同出发吧。怀桑可同去?”
聂怀桑想了想,正好此次山下有要事要解决,这下也不用找借口下山了,还能看顾看顾无羡,帮无羡掩饰一番,如此一想,他倒是非去不可了千般心思只在瞬息之间转过,他小幅点点头,一双圆圆的眼睛中透出的是些微的渴望。
聂怀桑道:“我……我还是回去温书吧。”
蓝曦臣看着一脸想去却又不情不愿拒绝的聂怀桑笑道:“怀桑若是想去,便去吧。大哥那边我会帮你劝劝的。不过课业还是要温习的。”
聂怀桑的眼睛倏地一亮,“那便谢谢曦臣哥哥了。”
魏无羡揽过聂怀桑,三人一同回房准备。
蓝忘机观他三人背影,蹙眉不解:“兄长为何带上他们?除祟并不宜玩笑打闹。”
蓝曦臣道:“江宗主的首徒与独子在云梦素有佳名,不一定只会玩笑打闹。怀桑素来了解这些,想必有他在还能方便不少。”
蓝忘机不置可否,面上却写满“不敢苟同”。
蓝曦臣道:“而且,你不是愿意让他去吗?”他顿了顿,又道“忘机可是不好意思同魏公子打招呼?”
蓝忘机愕然。
蓝曦臣道:“我看你神色,好像是害羞了,好像有点想让江宗主的大弟子一起去,所以我才答应的。”他是不会说自己最开始只是想看看忘机羞恼时的样子的。
雅室之前,静默如结冰。
一旁数名门生心道,真是永远都不知道泽芜君究竟是如何看出二公子心内所想的,果然是亲兄弟……
半晌,蓝忘机才艰难地道:“绝无此事。”
他还要辩解,魏无羡他们已神速背了剑(刀)过来。蓝忘机只得闭口不语,一行人御剑出发。
水鬼作祟之地名为彩衣镇,距云深不知处二十里有余。
彩衣镇水路贯通,不知是小城中交织着密布的河网,还是蜘蛛网般的水路两岸密密贴着民居。白墙灰瓦,河道里挤满了船只和筐筐篓篓、男男女女。花卉蔬果,竹刻糕点,豆茶丝绵,沿河买卖。
姑苏地处江南,入耳之声皆是绵软绵软的。两艘船迎面撞到了一起,翻了几坛子糯米酒,连两个船家理论起来都听不出半分火气。云梦多湖,却没有这种水乡小镇。魏无羡看得稀奇,掏钱买了三坛子糯米酒,递了一坛给江澄,又递了一坛给聂怀桑,道:“姑苏人说话嗲嗲的。这哪是在吵架,去看看云梦人怎么吵架的!能把他们吓死……蓝湛你看我干什么,我不是小器不给你买,你们家的人不是不能喝酒的嘛。”
不多作停留,乘了十几条细瘦的小船,朝水祟聚集地划去。渐渐地两岸民居越来越少,河道也静谧起来。
这条河道通往前方一片大湖泊,名叫碧灵湖。
魏无羡聂怀桑在同一条船上,聂怀桑对外的说辞是他灵力低微,还是不打扰蓝氏除祟了,就跟在魏兄身后划划水就好了,江澄自己占着一条船,对聂怀桑的行为冷哼一声,心道“果真是脓包一个,来了也是拖累。”
魏无羡和聂怀桑与江澄边比谁划得快,边听此地水祟相关事宜。
彩衣镇数十年来从未有水鬼作祟,近几个月却有人在这条河道和碧灵湖频频落水,货船也莫名沉水。
前几日,蓝曦臣在此布阵撒网,本以为能捉住一两只,谁料想一连捉了十几只水鬼。将尸体面目洗净带往附近镇上询问,竟有好些尸体没人认领,当地无人认识。昨日再次布阵,居然又捉住不少。蓝曦臣虽持有玉箫‘裂冰’,但蓝家的破障音入水,威力削弱过半,恐怕难以应付数量众多的水祟。
魏无羡道:“要说是在别的地方淹死,顺水飘到这里来的,也不大像。水祟这东西认域,通常只认定一片水,便是他们淹死的地方,很少离开的。”
蓝曦臣点头:“不错。所以我感觉此事非同小可,便让忘机一同前来,以备不测。”
魏无羡道:“泽芜君,水鬼都聪明得很。这样划船慢慢找,万一它们一直躲在水底不出来,岂不是要一直找下去?找不到怎么办?”
蓝忘机道:“找到为止。职责所在。”
魏无羡:“就用网抓?”
蓝曦臣道:“不错。难道云梦江氏有别的方法吗?”
魏无羡笑而不答。云梦江氏当然也是用网,但他仗着水性好,从来都是跳河直接把水鬼拖上来。这法子太危险,肯定不能当着蓝家人的面用。他转移话题道:“如果有什么东西,像鱼饵一样能吸引水鬼自己来就好了。或者能指出它的方位,就像罗盘那样。”话是这么说,魏无羡其实早已研究出了这东西,他给这东西起名叫风邪盘,目前精密不足,他还在修改中。
聂怀桑暗自观察蓝曦臣、蓝忘机和江澄听闻此事的反应,心下考量着。
江澄道:“低头看水,专心找你的。又来异想天开。”
魏无羡道:“修仙御剑,曾经也是异想天开啊!”
他一低头,刚好能看见蓝忘机所乘那艘船的船底,心念一动,叫道:“蓝湛,看我。”
蓝忘机正凝神戒备,闻言不由自主看向他,却见魏无羡手中竹蒿一划,哗啦啦的一篙子水花飞溅而来。蓝忘机足底一点,轻轻跃上了另一只船,避开了这一泼水花,心有疑惑,却道:“无聊!”
魏无羡却在他原先所立的那只船的船舷上踢了一脚,竹蒿一挑,将船只翻了个面,露出船底。而船底的木板上,竟牢牢扒着三只面目浮肿、皮肤死白的水鬼!
离得近的门生立即将这三只制住了。蓝曦臣笑道:“魏公子,你怎知它们在船底的?”
魏无羡敲敲船舷:“吃水不对。船上刚才只站了他一个人,吃水却比两个人的船还重,肯定有东西扒在船底。”
蓝曦臣赞道:“果然经验老道。”
魏无羡竹蒿轻轻一拨水,小船飞驶,划到与蓝忘机并列。两船相邻,他道:“蓝湛,对不起啊,刚才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要是我说出来了,它们听见就跑了。喂,理理我呀。”
蓝忘机道:“无碍。”
魏无羡见他应声,突然想逗逗这个小古板,他开始缠着蓝忘机说天说地,蓝忘机也不恼,就这么听着,偶尔嗯一声。
明明和魏无羡在同一条船上却莫名被两人忽略的聂怀桑:“……”
他觉得自己好多余,真的,好多余。
聂怀桑摇起了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的扇子,假装自己是个莫得感情的背景板。
江澄看不下去了,道:“要帮忙就别废话,给我过来!”
一名门生喊道:“网动了!”
果然,网绳急剧一阵抖动。魏无羡精神一振:“来了来了!”
水草般的浓密长发在数十艘小船边齐齐翻涌,一双双惨白的手掌扒上了船舷。蓝忘机反手拔剑,避尘出鞘,削断了船舷左侧十几只手腕,只留下手指深深抠入木中的手掌。正要去斩右侧的,一道红光闪过,魏无羡已收剑回鞘。
水中异动止息,网绳也重新平静下来。方才魏无羡那一剑出得极快,但蓝忘机已看出他所背的必是上品灵剑,但这剑鞘好像和那把剑不太搭,这剑与他和魏无羡打过的时候也不一样,他把疑惑压下,肃然问道:“此剑何名?”
魏无羡道:“随便。”
蓝忘机看他。魏无羡以为他没听清,又说了一遍:“随便。”
蓝忘机凝眉,拒绝:“此剑有灵,随意称呼,是为不敬。”
魏无羡“唉”了一声,道:“脑筋转个弯嘛。我不是说叫你随便叫,而是我这把剑名字就叫‘随便’。喏,你看。”说着递过,让蓝忘机看清这把剑上的文字。剑鞘纹路之中刻着两枚古字,果真是“随便”二字。
蓝忘机半晌说不出话来。
魏无羡体贴地道:“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肯定想问我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每个人都问,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其实,没有什么特殊含义,只不过江叔叔给我赐剑的时候问我想叫什么?我当时想了二十多个名字,没一个满意,心说让江叔叔给我取个吧,就答‘随便!’。谁知道剑铸好了,出炉了上面就是这两个字。江叔叔说:‘既然如此,那这剑就叫随便吧。’其实这名字也不错,对吧?”
他嘴上这么说着,脑海中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他阿娘对他说过的话,“阿婴,你要记得别人对你的好,但你必须清楚别人为什么对你好,有恩报恩,但求无愧于心。但你也要小心别人的恶意,有仇报仇,绝不手软。”
“阿婴,你要记住,听见了吗?阿娘希望你以后能随心而动,顺心而为,便行义事,铸就无上道心。”
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