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渡过来的那点阳气，像是冬日里呵出的一小团白雾，短暂地触了触她冰冷的魂体，便消散在更广袤的寒寂里。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晃了晃，苏婉苍白的脸在她那片茫然的灰白眼眸后，变得有些模糊。他不得不松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扶住了旁边同样冰凉粗糙的木制门框，稳住有些发软的身体。

她还是站在原地，白衣在穿廊而过的夜风里微微拂动，静得像一尊被遗忘在月光下的玉雕。脸上血泪的痕迹淡了些，但仍在，衬得那脸色更加惨白。她没有“看”他扶墙喘息的样子，只是微微偏着头，仿佛在聆听风声里什么遥远的回响，又或者，她体内刚刚被那一点阳气触动的、破碎的百年记忆，正在无声地翻搅。

陈默喘息稍定，没再试图靠近。他靠着门框滑坐到积尘的地上，与她对视——虽然她的眼睛映不出他。马灯的油似乎快耗尽了，光线微弱得只能在他脚边晕开一小圈黯淡的昏黄，更多的空间，交付给了清冷的月光。

“苏婉。”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比刚才更哑，带着渡气后的虚弱，在寂静中却清晰。

她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不是转头，更像是整个纤细的影子在月光里极轻微地一颤。没有回应。

“我……想起了一些。”他慢慢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不是很清楚，像隔着一层雾……我看见大红的喜堂，人很多，很吵……我看见我跑了，从后门……外面很黑。”

他说得很慢，断断续续，那些涌入脑海的碎片并不连贯，带着强烈的属于另一个“他”的情绪——恐慌、愧疚，还有一种急于逃离的冲动。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她的反应。

当他说到“跑了”的时候，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蜷缩了一下。那染着暗红的指尖，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然后……我好像还看见，你坐在这里。”他指了指她身后那面彻底裂开的铜镜，“一直坐着，穿着嫁衣……天黑了，又亮了……花开了，又谢了……”

他描述得极其简略，但那画面本身带来的孤寂感，却浓得化不开。随着他的话语，苏婉身上那种凝滞的气息似乎开始流动。不再是纯粹的怨与恨，而是混入了更复杂的、沉甸甸的东西。她慢慢抬起一只手，不是伸向他，而是抚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按在那里，白衣的布料下，空无一物，没有心跳。

“等了很久，是不是？”陈默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真切的痛楚，“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落下的瞬间，穿廊里骤然起了一阵阴风。这风来得突兀，卷起地面的陈年灰尘，打着旋儿扑向陈默。风里带着刺骨的寒意，还有一种尖锐的、仿佛无数细针刮过耳膜的呜咽声，不再是之前那种飘渺的回响，而是充满了实质的痛苦与愤怒。

苏婉按着心口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虽然她本就苍白）。她整个身影在风里似乎变得有些不稳，边缘模糊了一下，那双灰白的眼眸骤然转向陈默，里面翻涌起比之前更剧烈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茫然，而是清晰可辨的怨怼，甚至是一丝冰冷的恨意。

百年的等待，岂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可以抹平？

陈默被那阴风吹得几乎睁不开眼，寒意穿透单薄的衣物，直往骨头缝里钻。但他没有移开目光，依旧看着那双充满怨愤的灰白眸子。他知道她在“听”。

“我知道没用，”他提高了声音，压过风声，“说什么都没用。但我回来了，苏婉。这次，我不走了。”

风声似乎滞了一瞬。

“我不是以前那个我了，”他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会‘想起’……可能这就是债，必须还的债。你得让我还。”

阴风渐渐弱了下去，呜咽声变成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啜泣般的回响，萦绕在游廊的角落。苏婉身上的怨愤并未消退，但那种要将他撕碎的尖锐感，似乎收敛了一些。她慢慢放下了按在胸口的手，重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明。

陈默见她似乎暂时平静了，撑着门框，费力地重新站起来。眩晕感还在，但比刚才好些。他弯腰，捡起那盏光焰如豆的马灯，又看了一眼她和她身后破碎的镜子。

“这里风大，”他说，语气尽量平常，像是在对一个活人说话，“我带了点东西，在前面厅堂。也许……你可以过来？”

他提出这个邀请，自己心里也没底。鬼魂是否受空间限制？她是否只能徘徊在这间她死去的厢房附近？他试探着，提着马灯，转身，沿着来时的游廊，慢慢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走得很慢。

走了几步，他忍不住回头。

月光清辉下，苏婉依旧站在原地，白衣胜雪，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她没有跟上来，只是“望”着他的方向。那身影孤绝而固执，仿佛已经这样站立了百年，还将继续站立下去。

陈默心头一涩，转回头，继续往前走。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视线，或者说，那股萦绕不散的、冰冷的存在感，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回月光照不到的、昏暗的正厅。

他放下马灯，在墙角那堆村里人留下的布袋旁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不仅是身体的虚弱，还有精神上承受的巨大冲击。他闭上眼睛，但黑暗中仿佛还能看见那双泣血的灰白眼眸，和那身永恒的红嫁衣（虽然此刻是白衣）。

时间一点点流逝。马灯终于油尽灯枯，火焰跳动几下，彻底熄灭了。正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几缕从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在地上投出惨淡的光斑。

陈默半梦半醒，意识浮沉。恍惚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极轻极轻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猛地惊醒，睁大眼睛。

借着一缕斜射的月光，他看见，在正厅通往游廊的那道月亮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白色的身影。

苏婉来了。

她没有进屋，只是站在门槛外那片月光与黑暗的交界处。白衣的边缘似乎融入了周围的阴影，只有上半身被月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她依旧偏着头，像是在“看”着他，又像是在“看”他旁边那堆代表着“生”的粮食和水。

她还是没有进来。

陈默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靠在墙上，就这样，在黑暗里，与月光下门槛外的白色影子，静静对峙着，或者说，陪伴着。

长夜漫漫，古宅里只剩下穿堂而过的风声，和这一人一鬼之间，无声流淌的、沉重如山的百年时光，与刚刚开始、前途未卜的牵绊。

第二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