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

有时候明明上一秒还说要做的事，下一秒就忘记了。

有时候我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后，只能茫然地站在房间中央，完全不记得本来要干什么。

打电话给家里，永远只能得到忙音。

想跟朋友倾诉，但是好不容易从通讯录里找出名字后，又会忘记要跟他们说什么。

我的生活在飞速褪色，而我只是呆在原地，一天又一天地重复早已看过的电视剧。

要不要写日记？

我翻开笔记本，前面的每一页都写着“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没有主语，也没有日期。

有一天我从柜子深处找到了更久以前的随笔，应该是学生时期写的，字迹缭乱且充满了各种代号暗语。我试图把自己重新代入那个情景，但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当时的笑点了。

我在备忘录里写了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以防出去采购时忘记回家的路。

我想我应该还是个很年轻的人

吧。

莫名其妙的，我厌恶自己这副模样，每天我都皱起眉打量镜子里那个一脸病相的女人，没有表情时就像是在神游太空，说起话来更是一副无可救药的痴呆样子。

卡里还有些钱，我精心规划着，假如以后物价上涨不太离谱，足够我再过几年平静日子。

让我少许感到慰籍的是，这个镇子上的人还算友善，很多人似乎认识我，起码我跟他们的过往情谊还足够支撑他们耐心听完我有时前后模糊语序颠倒的话语。

记忆一旦消逝，同样的时间单位对人来说就无限延长了起来。

如今，我的每一天都是新生第一天，我很满意这种放慢步调的生活。

或许，太阳也跟我一样，每天都能消抹去前一天的所有不快，再在第二天崭新出现。

*****

早上八点，二楼的女人准时下楼，手里拎着前一天的生活垃圾，一束蔫掉的香水玫瑰从塑料袋里垂出头来，跟它的主人一样苍白虚弱。

女人扔了垃圾后在原地愣了一下，她从绿色的垃圾箱上抽回目光，好像茫然地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似的。

仿佛身体带动思想，她慢吞吞走到一楼的早餐小店外，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从里面探出头来：

“陈小姐，你又来了。还是老样子吗？”

姑娘弯弯的绿色眼睛定了她。

“哦，哦……老样子吧。”

好一会后，她迟疑着走了进去，店里已经有两三位客人了，穿着蓝的白的衣服，也好像认识她一样，微微笑着对她示意。

不多时，年轻的姑娘端上来了一碗馄饨并一碟生煎。

陈小姐盯着她翡翠似的眼睛，慢慢巡觑到她脸上，总觉得这个人很熟悉。

姑娘激动地搅着手指，紧张得声调都拔高了：“你……怎、怎么了，你是不是……”

女人正要开口，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清脆的一声响。

是有人的调羹掉地上了。

等姑娘挨了好几个白眼，急匆匆给客人换好餐具回来时，陈小姐已经在低头吃馄饨了。

吃完饭付完帐，女人正要出门，迎上了姑娘有些焦烦的眼神。

姑娘抬脚向前一步，好想握住她的手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叫春生？你常常抱着唱童歌，哄着睡觉的春生？

她是不是在等自己说什么？陈小姐对姑娘局促地笑了笑，客气地说道：“馄饨很好吃，我下次还来。”她实在不擅长跟他人打交道的。

春生也笑了，眼睛里水泽一样亮晶晶：“谢谢，谢谢！”她悄悄地把脚缩了回去，明天，就不是她卖馄饨了。

到陈小姐走出老远，还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声音：“陈小姐，春生明天也等你啊！”

小姑娘，她摇头哂然。

吃完饭，她略微走了走，隔壁花店在进货，高个子的年轻人提着两桶花正往内走，抬眼看见女人，朝气十足地眯起眼睛：“陈小姐，又在散步？今天太阳可不是很好。”

女人讷讷地点头。

又一个熟人。

“可以帮我开一下门吗？顾不过来了。”他说。

陈小姐帮他撑住门，年轻人把花提进门，放下，鼻头红红的，眼角也有些微红：“多谢啦，陈小姐，今天可比昨天冷多了，你说是不是？”

“……今天阳光不够，但风还算小，很适宜逛一逛，我看天气预报，今年冬天会很冷，可要趁天气不算太冷多出来走动……”

他絮絮叨叨地寒暄了会儿，陈小姐脸上漫不经心，实则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

最后，年轻人从架子中央取了一束花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递给她：

“这束花是昨天的，陈小姐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带回家去。”

“……给我？”她有些受宠若惊。

“多谢你帮忙啦——”

陈小姐仔细地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名牌，装作自然熟识地对他说：“也谢谢你，三柊。”

她转身，没看到三柊用衣角擦眼尾的动作，抱花回家了。

把花安顿进床头的花瓶里，陈小姐窝在沙发里看了几集电视剧，剧情有种似曾相识的既视感。

电视里，女主角撕心裂肺对男主哭喊：

——到底要怎么样，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回头看我一眼？！

男主角应该是演技不好，板着脸一言不发。

后面的的剧情很俗套，女主对男主掏心掏肺要死要活，在男主终于快动心的时候，女主为男主挡了一枪，死掉了，男主自然痛不欲生，女主的各个亲友这时候也跳出来指责他。

陈小姐拿遥控器快进，其实女主没有死，她是失忆了……

……

陈小姐无语地关了电视，中午她随便做了点，饭后就开始给爸爸妈妈打电话。她一遍又一遍地打着家里的座机和爸爸妈妈的手机，但听筒里传来的一直都是冰冷的机械音。

她早就忘记，爸爸妈妈已经死去多年了。但目前，她只是狐疑地拨着号码，心想他们的这次旅行实在去得太久。

午后，她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觉得很应该出去散步。

风扬起陈小姐的围巾，回头捡帽子的时候她看见自己身后的一对年轻男女，男生个子很高，女孩子有一双绿眼睛，他们似乎吵架了，互相气氛有些微妙。几个路人上去劝架，但不知为何竟然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吵起来，最后甚至要动手。

陈小姐的眼神毫无波澜地略过他们，安全起见，干脆换了条路走。

小镇靠海，镇中心有个广场，从那里可以看到海面。

她坐在长椅上，几只贪吃的海鸥降落在她脚边，歪着脑袋企图敲诈。

一个男人坐到陈小姐旁边，他掰开手里的面包喂了一会儿鸟。

“……你…你们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在陈小姐想走的时候，看起来很冷淡的男人突然没头没脑地开口。

陈小姐诧异地看他，无疑这是一个非常英俊的人，什么女人会拒绝他呢？

失意人向她诉说了自己的故事，出于怜悯和好心，陈小姐断断续续听了一会。

“……她——最后帮了我，但她累坏了，身体也变得很差，她说她想回家去。小姐，为什么在我终于知晓我自己心意的时候，我的未婚妻却决定离我而去？我连弥补她的机会都没有。”

陈小姐一无所知，只能摇摇头。

男人摩挲了一下手上的戒指：

“她说她最后想过平静的生活，她决心忘了我，她去向女巫许愿，于是她真的忘记了一切。”

陈小姐笑了：“先生，世界上不存在女巫的，或许是她在骗你呢？”

男人短暂地阖了下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表情恢复了平静，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脸上，眼神柔软：

“小姐，请原谅这个冒犯的问题，但我确实想知道，你们的理想型是什么样的？”

陈小姐想了想，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看着男人面无表情但期盼的眼神，艰难地回想起电视剧的剧情，说：“我不太喜欢面瘫吧。”

“是吗？”男人苦笑，笑容很难过。

良久，他收拾好心情，和陈小姐告别，“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他温和地说：“再见，乐容。”

乐容，明天再见。

陈小姐后来又待了一会儿，因为附近有个写生的男生恳请她再坐片刻，他把她画进画中去了。

大概是个在写作业的艺术生吧。

学生看起来很文静，他把画展示给陈小姐看，他画了海景，画面最前面是她一个人坐在长椅上的样子，画纸的角落是他的名字：竺明。

他的画架后面还夹着厚厚一沓已经完成的作品，一半是小镇各个地方的风景，从春到冬，另一半是同一个女人的肖像，站着坐着的不同样子，情态各异。

“这是我的老师。”少年腼腆地笑，“我最喜欢的一位老师。”

陈小姐了然地点头。

“我每年都会来写生，这儿是老师的故乡，她很喜欢这个地方。”

“那你的老师呢？”

陈小姐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谁知道学生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她……她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

陈小姐手足无措地安抚他，竺明破涕而笑：“不用担心，小姐，因为我已经找到她了，或许明天我就会向她求婚。”

陈小姐很惊讶，她又知道了一个秘密，“那……那祝你好运。”

“不过老师之前遭遇了一段不太愉快的感情，我也不确定她是否还愿意接受我……”竺明在背包里摸索，“所以陈小姐，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冲出来两个陌生人，他们一左一右地搭上竺明的肩膀，神色焦急地大声嚷嚷：“你怎么还在这里？你早上忘记关煤气，家里都着火了！”

说着对陈小姐歉意一笑，就迅速收拾了东西拉着少年离开了。

陈小姐松了一口气，也打算回家去了。

夕阳斜斜地洒下来，落在过路人的肩上，陈小姐一步一步地确认回家的路线，一边有些奇怪地想：原来最近的流行色是蓝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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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我看了会儿书，正想提笔稍微记录一下今天的生活，但却死活也想不起来了。

算了，我把笔扔下，拉上卧室的窗帘，反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