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胡雍之手中的官窑白瓷茶杯掉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说什么？杨玉楼被人从听风阁丢了下去，生死不知？”这位抚琴小筑的幕后老板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家的掌柜，再次确认了一遍，心中实在难以相信。

抚琴小筑位于西湖之畔，是临安城中最为出名的酒楼之一，日进斗金，背后也有颇为强大的势力，才能占得住利益。胡雍之虽然是抚琴小筑名义上的老板，但区区一东官洗马可是不够分量的，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胡雍之也慌了神。

“是的，那个姓楚的女子已经离开，出手的那个李青然的男子此时还在阁中饮酒……”徐掌柜苦着脸道，忽然他抬起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对了，我听到他说自己来自剑阁，大人可只这是何处？”

“剑阁……是不是庐陵剑阁？”听到徐掌柜的话，胡雍之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

“应该，是吧……”徐掌柜有些被吓住了，他和胡雍之认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连忙回道。

“你记清楚了？确定是庐陵剑阁？”胡雍之依然没有放开徐掌柜，在得到对方再次确认后，他忽然坐回到椅子上。只是看他的脸上，刚才渗出的汗珠都还在。

“既然是庐陵剑阁的人，那便没事了，你去傲剑山庄通知他们去抚琴小筑领人，唔，若是已死的话，就去领尸吧。”胡雍之的脸上忽然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远处天井中的一株尚未开放的牡丹。

他回头看了看依然呆立在原地的徐掌柜，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个天下，除了江湖，还有另外的隐秘势力，而庐陵剑阁，是其中的佼佼者，相比于它们，傲剑山庄只是蝼蚁罢了，杨玉楼年纪小不懂，杨泰肯定清楚。”

看着徐掌柜离开的身影，胡雍之暗叹一声，想起当年在东官，太子少傅跟太子讲述除妖师秘辛的一幕。

天下除妖师，除了数量不多的个人传承之外，大的势力共有六个——三山两谷—剑阁。三山是昆仑、龙虎、罗浮，两谷是藏心谷和无辰谷，一剑阁就是庐陵剑阁。

国朝群魔乱世，如果没有六大势力抵御，这个天下，大概早就乱了。虽然如今依然有妖魔作乱，但至少还能维持起码的秩序，甚至大部分普通人都不知道有妖魔和除妖师的存在。

既然听风阁中那位是来自庐陵剑阁，那这次傲剑山庄只能自食苦果，甚至还得祈求对方能放自己一马，否则，大厦倾覆也在顷刻之间。

胡雍之也没有想到过亲自赶过去，已近知天命之年的胡雍之很明白自己的位置。

徐掌柜站在抚琴小筑的门口，望着傲剑山庄的庄主杨泰亲自带着人将重伤垂死的杨玉楼和杨二抱上马车，脸上没有一丝的愤怒，或者说完全不敢表现出来。

这位名震江湖的剑豪，面对着将自己儿子重伤至此的仇人，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只是留下一个小小的木盒，让徐掌柜帮忙交给楼上的李青然，然后悄悄地离开。

徐掌柜没有打开木盒，只是掂了掂，凭着他几十年的经验，就明白里面不是金票就是银票，数量应该不少。

当徐掌柜小心翼翼地将木盒放到李青然身边，告诉他这是傲剑山庄庄主的道歉之物后，李青然只是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就丢给了身边的仆人，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只是一瞥，徐掌柜的心就忍不住狂跳，木盒中的银票至少有十万两，要知道抚琴小筑一年盈利也不过数万两白银，傲剑山庄这次真正是吃了大亏。

“走了，小乙，付账。”李青然嚼了几粒花生米，又饮了数杯酒，皱了皱眉，直接起身，向身后站着的那个年轻仆人吩咐了句。

“是，少爷！”这个被称作小乙的青年随意地从木盒中拿出一张银票，丢给站在旁边的徐掌柜，讷讷地道：“这个够了吧？”

徐掌柜望着手中的银票的面额，仿佛被火烫到了一般，连忙道：“太多了太多了，不需要这么多……”

开什么玩笑，这青年直接丢给自己一张两千两的银票，如果是普通人，徐掌柜也就接了，但现在知道了对方的恐怖的背景，徐掌柜怎么可能还敢收下？

李小乙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在意。他偷偷瞄了眼已经朝楼下走去的李青然，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撕下两条鸡腿，藏在袖中，朝徐掌柜一笑，然后拼命地朝前面追去，大声道：“少爷等等我……”

望着这对主仆离去，徐掌柜站在二楼的廊前，沉默不语，那个青衣小厮又悄然走到徐掌柜的身后，轻声道：“掌柜的，刚才那个就是江湖中的传说一剑无敌的杨剑神吗？他怎么……”

“闭嘴！”徐掌柜狠狠剜了一眼青衣小厮，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远房亲戚如此八卦多嘴。

李修缘靠在一株大树上，从身后的布囊中取出竹筒，连喝了几口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生怕楚镜心会继续追着自己，所以这几天没有走官道，而是绕了远路，走一些山林小道。

只是小道崎岖难走，李修缘又是昼伏夜出，此时已经有些迷路了，只知道向西而行，却不知到了何处。

李修缘摸了下自己的布囊，还剩下最后一个干饼，必须得找户人家化缘些干粮，顺便问一问路。

正在此时，李修缘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还有交谈的声音，他的背瞬间挺直，抱起身边的金身。这几天，李修缘的警觉性强了很多，此处荒僻，他更不敢放松。

“师父师父，那个拍卖会上真的有什么东西都有吗？”一个少年紧紧地跟在一个灰袍老者的身后，眼巴巴地问道。

老者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脸色一沉，锐利的目光如刀子般望着李修缘所靠的这珠大树，冷声道：“哪位朋友在那里鬼鬼崇崇，还请出来说话！”

口中虽然说话，但是他拢着袖中的右手中，悄然闪过一道冷光。

森林间一片寂静，除了些许虫的鸣声，没有半点其他声音。少年有些疑惑地望向老者，却发现自己的师父脸色阴沉，身上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寒意。

忽然，李修缘从大树背后转出身来，向两人行了一礼，讷讷地道：“误会，贫僧是国清寺弟子道济，刚才在此休息，听到有声响传来，恐是妖魔，才躲于树后，让施主误会，还请见谅……”

听到李修缘的话，灰袍老者的脸色稍缓，但是望着李修缘的目光并未放松。他仔细大量了李修缘片刻，感受到对方体内并未有灵力，才缓缓地站直了身体，伸出了右手，原本那道冷光，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

“原来是国清寺的高僧，久仰久仰。”灰袍老者拱了拱手，不咸不淡地回道。

少年倒是颇为热情，睁着明亮的眼睛和李修缘攀谈，老者虽有些不喜，但也不方便直言，而且他知道李修缘身上没有修为后，警惕心也弱了。

“道济大哥，你是除妖师吗？我师父可是非常厉害的除妖师！”少年坐在李修缘对面，拿出水囊喝了几口水，开口问道。

不等李修缘开口，灰袍老者直接开口道：“童言无忌，法师不要放在心上。”

他转过头，盯着少年，冷然道：“沈炼，你要是再多言，回家之后去抄一百遍佛经。”

听到师父的话，这个叫沈炼的少年顿时露出了苦瓜脸，悄悄地向李修缘做了个鬼脸，但是不敢说话了，他对老者还是颇为畏惧。

见到这一幕，李修缘微微一笑，开口道：“我并非除妖师，不过倒是见过几个很厉害的除妖师，也不知道和你师父相比谁更厉害一些。”

经过一些事，李修缘也成长了不少，虽然他依旧相信自己就是降龙罗汉化灵，但明白在别人眼中这只是笑话而已，所以不再提起。

沈炼闻言，眼睛顿时亮了，将师父刚才的话抛在了脑后，抢着道：“不可能，我师父……”

“喀喀！”灰袍老者咳嗽了一声，目光冷冷地在少年的脸上一扫，沈炼忽然哑然，低下头去不敢说话，只是他的眼神，还是不服，显然觉得自己的师父最为厉害。

“老丈不知如何称呼……”李修缘向灰袍老者开口道。

“老夫沈明堂。”老者淡淡地道，“不知道法师见过哪几个除妖师？可否说说，看看沈某是否认识。”

他倒并非因为李修缘说那几个除妖师比他厉害而不服，只是觉得李修缘并无修为，却认识除妖师，有些好奇。

李修缘点了点头，低声道：“其中最有趣的一个，自称“乌鸦嘴，是一个老道士，法器是一面罗盘，很厉害！”

沈明堂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点了点头，轻声道：“原来是他。”

“还有一位苗疆女子，叫作银铃，最后一位……”李修缘的声音忽然一滞，他不知道要不要提楚镜心，迟疑了片刻，“叫作楚镜心，喜穿一身红裙，用一条长鞭，不知道沈老可否认得？”

李修缘望着沈明堂，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他心中也想知道楚镜心的情况，在当年的妖魔之灾后，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与她一起时，他不能问，现在只希望能从其他除妖师口中，得知一二。

听李修缘说银铃时，沈明堂还没什么反应，但听到楚镜心的名字时，他的目光不禁一缩，忍不住道：“法师连藏心谷天心姥姥的关门弟子都认识吗？”

之前沈明堂在察觉李修缘体内没有灵气时，隐隐有些不屑，这是大部分除妖师看到普通人时的正常反应，但听到李修缘居然认识楚镜心时，他不禁多了几分重视。

作为个人传承的除妖师，与六大势力的弟子相比，要差上许多，更不要说楚镜心是天心姥姥的关门弟子，她的天才之名，在除妖师一脉中已有流传。

藏心谷，天心姥姥……

李修缘听着这些陌生的词，迟疑了片刻，才微笑道：“算不上认识，只是在永安城中见过一眼，看她降服了一头骷髅妖，很厉害。”

“一头骷髅妖而已，我师父连尸妖多斩杀过！”端坐一旁，捂着嘴的沈炼忍不住大声道。

沈明堂摇了摇头，懒得再开口了。李修缘见到这个少年如此有趣，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见到师父的脸色，沈炼再次捂住自己的嘴，只是他的脸上明显有一丝委屈，在少年的心中，自己的师父大概就是最厉害的存在。

“刚才贫僧听到，你们似乎是要去参加什么拍卖会？”李修缘忽然开口问道。

“是啊，我师父说这次拍卖会是由江南一带的隐庐联合举办的，有许多好东西，师父说要给我买一件法器！”听到李修缘提到拍卖会，沈炼忍不住喜形于色，直接回答道。

沈明堂微微皱眉，想要说些什么，但想到李修缘身上并无灵力，也就不再开口。

只是沈明堂看了看夜色，开口道：“道济法师，咱师徒还要赶路，你应该要休息了吧……”

李修缘哈哈大笑，道：“贫僧刚好无事，想与沈老一同去看看那拍卖会，不知可好？”

沈明堂闻言不禁愕然，他想不到李修缘居然会如此没有眼色，自己明显是要婉拒离开，他竟然还要求一同前往。沈明堂皱了皱眉，刚要拒绝，忽然想起之前李修缘提起楚镜心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点头道：“如此也好，可以有个照应。”

听到李修缘要与自己同行，沈炼倒是颇为开心。他平时都在山中跟随沈明堂修炼，连个年龄相近的伙伴都没有，而沈明堂又很沉默，所以刚才遇到李修缘，他才会屡屡忍不住开口。

“道济大哥，你们国清寺有没有除妖师啊？”

“道济大哥，你说的那个楚镜心，是不是真的很厉害？她长得好看吗？”

沈炼跟在李修缘的身后，像只麻雀般说个没完，李修缘也不觉得烦，微笑着和他讲着自己知道的东西。

李修缘明白只凭自己，怕是很难寻找到灵仙镇了，况且普通人都没有听说过这处地方，只能去找除妖师询问。沈明堂所说这个拍卖会如果真有这么繁盛的话，也许就能查到灵仙镇的所在。

月光如水，三人在夜色下走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小镇。深浓的雾气弥漫在四周，镇口的路边有一颗数人环抱粗细的槐树树上悬挂着一只灯笼，亮着暗红色的光，看上去有些幽森。

“师父，这里怎么感觉有些冷……”

不远处的镇子大门在夜色笼罩之下，就像是一头沉睡中的凶兽张开了巨口，沈炼情不自禁地搂着自己的双臂，有些怯生生地轻声向沈明堂问道。

沈明堂微微一笑，瞥了眼站在旁边的李修缘，发现这个年轻的僧人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只是强忍着。

“觉得冷是正常的，隐庐为了避免普通人误入，在附近布置了阵法，如果修为不够，就会觉得阴风阵阵，冰冷刺骨，自然就会离开了。你潜心默运为师传你的心法，就会好些了……”

“道济法师，你身上没有修为，再忍耐片刻，只要进到隐庐之中，就会恢复正常。”沈明堂转过头，向李修缘道。

李修缘犹豫了下，道：“沈老，你们稍等我片刻，我去换件衣裳。”

沈明堂微微点头，示意可以。见到李修缘走到旁边去更换衣服，沈炼忍不住道：“师父，道济大哥明明不是除妖师，为什么也敢行走天下啊？”

沈明堂的眼神有些深邃，淡淡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最好不要去探寻。沈炼，你要记住，江湖险恶，哪怕是除妖师之间，也要保持谨慎，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说到最后几句，沈明堂已经有些声色俱厉。

这是沈炼第一次出门，沈明堂尽量将一些江湖经验传授给他。

不多时，李修缘从旁边的树下走了出来。见到他的模样，沈炼忍不住笑了出来，道：“道济大哥，你怎么穿成这样……”

李修缘此时身上穿着那件灰色的厚重僧袍，头上还包着一块厚布，简直就像是从夏天直接回到了严冬。

听到沈炼的话，李修缘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不是除妖师，肉身脆弱，只能这样抵御阵法的阴气。”

李修缘心中默念，这话应该并不算诳语。他在片刻前才想到，楚镜心应该还在寻找自己。在这种除妖师聚集的场合，自己很有可能被认出来，而他暂时还不想和对方相见。

他这番言辞也就沈炼才会信，沈明堂眉头微皱，忽然有些后悔带着李修缘一起过来了。他自然看得出来，李修缘是为了避人耳目，也不知道他是得罪了哪个除妖师。

只是已经到了此处，后悔也没用，沈明堂有些冷淡地道：“那就进去吧，道济法师，我们还有事情，就此别过。”

他不等李修缘回答，便拉起沈炼的手，朝雾气中的小镇走去。沈炼转过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沈明堂速度极快，不等他开口，已经拉着他消失在雾气中。

见沈明堂如此，李修缘也只能苦笑不语。他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但也无法向对方解释，解释了对方也不会信。说楚镜心是自己的未婚妻？说自己是降龙罗汉化灵而不能和她在一起？沈明堂怕是会把自己当傻子一样看待。

摇了摇头，李修缘也走进雾气之中。

一进入雾气中，李修缘就感觉眼前忽然变得明亮了起来。整座小镇，似乎与外面隔绝一般，每间屋子都挂着一颗鸡子大小的明珠，发出清光，蔓延数里。

见到这一幕，李修缘不禁觉得有些震撼，他家当年虽不能称巨富，但家镜也算丰裕，知道这些夜明珠在俗世之中是什么概念。

明珠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价值万金，而在此地，却随处可见，俯首可拾。对除妖师而言，俗世中的财富确实已经无用。

一条大街刚好横贯小镇中心，两边有不少摊位，路上行走的那些人，不时停下查看询问一番。

“这套青蚨子母针如何卖？”

“少侠有眼力，这套青蚨子母针是在下师门秘传，花费许多工夫才炼制而成，需要凝碧丹三十粒。”

“三十粒凝碧丹？这么贵，你还不如去抢！”

“哎少侠，等等，价格还可以商量的……”

李修缘从人群中走过，听着这些除妖师如同市场普通商贩一般讨价还价，颇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他四处张望了下，已经不见沈明堂师徒的身影，看来他们早就已经走远。

“这位大师请留步……”忽然间一个少年从街边蹿了出来，拦在李修缘的身前，谄笑着大招呼。

正在观察环境的李修缘突然被人拦下，忍不住有些惊慌，等看清楚面前人的样子，才松了口气，朝对方合十道：“不知道施主有何见教？”

那个少年虽然面容普通，但一双眼睛很灵动，轻轻眨了眨，低声道：“我看大师应该是第一次来这处隐庐的交流点吧？”

李修缘微微点头。

“刚才见到大师的样子就知道大师是第一次来此处，不知道大师想要购买或者交换什么物品？小人对此地很熟悉，可以帮忙带路，一天只需两颗凝碧丹。”

“请问小哥，你们所说的凝碧丹，到底是什么？”听到身边的人都在用凝碧丹议价，李修缘终于忍不住开口向面前的少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