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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撰……

改嫁后的福兰妈突然迸发出的母亲光辉着实圣洁得令人动容。当这个女人隔三差五鼻青眼肿地出现在村口地头时,满村子的婆娘不由得把怀里的娃儿搂得更紧了,溜出口的责骂都忍不住要比从前温声细语得多了;连号称“阴骨头”(坏透了,坏到骨头里)的屠夫放生都常在背地里感叹上一句,“放匾那畜生,怎好生生要断了人母女的情份。”语气里大有些抱不平的铮铮意味。

过了农历五月,西南风燥得人脸皮子紧崩,汗珠子渍出的盐霜更是臊得连眼晴都睁不开了。即使到了傍晚,天气也热得人喘不过气来。家家灶头上冒出来菜籽油清苦的香味,到底还是给了佘家庄的老少一点点抚慰。

女人们凑在一起闲话家常,手指头不忘了捻得两粒绿豆儿转,直到把自家闺女的耳垂子捻成两层透明的薄皮;针盒里取出引线就着煤油灯的火苗子烧得通红,再“嗞”地一声穿过去;紧赶着碗里沾上点菜油把扎出来的耳洞里外润过透,最后拿早就备好的丝线绑了缨穗子挂上。

等到一切妥当,女娃儿们迫不及待对着镜子左右晃着脑袋照得仔细。心里面一下子涌出来美滋滋的情绪,那扎耳的疼痛、恐惧也就忘却得容易。

一时间,教室里缨穗子晃得人眼花缭乱。课间活动,孩子们再不来找我借帕子去“丟手绢”了。他们三五成群地围成大小不等的圈子,相互帮忙着去扯那穿过耳洞上的丝线,生怕动得少了再要遭那扎二遍的罪。

围着小田鼠的破砖烂瓦早缺了个口,曾有嘴快的来说那日放学见是福兰搞的“破坏”。我很快便在更阴凉的梧桐树下再次找到了新的趣味,福兰也依旧在教室的内外墙角蜷缩着。

日头还在村西头的老皂荚树上挂着,院子里就来了一水儿手巧的女人。手上的绿豆粒儿该是精挑细选过的,颗颗光泽圆润;负责划丝线的也格外当心,根根不留毛糙;扎缨穗子的心思玲珑,簇簇五色斑斓……

佘家庄里的“反骨头”没有多少改变,一番上窜下跳、左右折腾之后,我幸运地突围了。一水儿手巧的女人经不住这般的尴尬,临走时终归要跺上两脚的悻悻然。

父亲难得地动了怒,“孩(a,阳平)儿好端端的耳朵,干啥要平白地扎上!”

母亲觉得自己是委屈的,“来的可全都是一片好心,女孩子家的将来也好挂了耳环。”

“女孩子家的为啥将来就非要挂那耳环!”父亲的声音更大了。

“人家都挂得,偏你要宠出个另类!”母亲一向是不甘示弱的,在这佘家庄的女人里其实也是个“例外”。

父亲不再纠缠,只蹲下身子来朝我一句,“你要记得,往后有招了不舒服的,一定得是像今天这般地拼力撕了面皮。管他多少的好心,大可舍了去!”

福兰终于挤进了教室的圈子里,她娘偷摸着给她耳朵上穿进了丝线、挂上了五彩的缨穗子,缨穗子格外的大。

福兰在圈子里互助扯丝线的时候一点儿也不惨淡,嘴角还隐上了几分的优越。是的,应该是几分的优越,“我娘说缨穗子大些,便会坠得耳洞也更大些,将来挂金耳环自是要比你们这些容易多哩!”

学期还没结束,教室西北角的桌子就撤了,只剩下几把零落得不成形的笤帚横七竖八歪倒在地面上。

天气固然是要更热得慌的,可少了福兰耳端子溃烂的血腥味,那绿头苍蝇的聒噪自然也会少了一些。孩子们的圈子依旧变幻莫测,我也还一直总在那讲台前坐着。

时间过得飞快,不过一年,福兰娘就已经变成了虎子娘。成了虎子爹的放匾一下子也就上得了佘家庄的台面,左邻右舍的见了谁都迎上笑脸;更是体恤茅棚里坐月子的虎子娘闷得慌,竟不知从哪里得了条野狗在门口拴上。

屠夫放生把血淋淋的野狗挂到河边柳树上剥皮时正是黄昏,白白胖胖的虎子娘浑身上下笼罩着夺目的母亲光辉,“你别再登门了,现下我有小虎子要照应,哪里还有精力管你。今儿若不是放生大大(伯伯)一棍子,那畜生哪里能便宜得了你,只在小腿肚子上下了口……”

再见到福兰,我已去了几里外的鸿桥镇上念了一年高中。明晃晃的金耳环荡得雀跃,眼窝子四周一片青黑。

她说教室后头那只走不出圈子的小田鼠实在可怜,她说江南厂子里的夜班确实熬人、医务室的先生(医生)老也瞧不出她生了啥病,她说命里咱俩都是享不到老子的福……

母亲翻遍了父亲留下来的医书,“我记得你爸曾跟我讲过的,如今看这福兰的症状该是得了‘狂犬病’。虎子娘到撇得干净,说是快十年了,要有问题早就够死上好几回哩!”

脸肿得水盆大小的福兰怕见光,去了县城的大医院便没能再回得这佘家庄。跟过去的虎子娘从她肿得发亮的耳端子轻易地卸下了两只金耳环,说是要留着给虎子将来好有个念想。

狂犬病毒在福兰身上足足潜伏了近十年,忽然觉得,虎子娘才真是个有福气的。

新的讲台前早就开始坐上新的孩子,母亲在努力亲自尝试着想要教会我那些诸多关于圈里、圈外、追与赶、自觉和强迫的可以无限延申的概念!

后来,我总会时常想起那只被解救过的小田鼠:他逃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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