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陈梦棠临时的寓所里。
陈梦棠从仙梦阁逃出来,已有小半年了。这小半年里,他想自己建个戏园子,但一想,自己如今也算是个台柱子了,不但在北平,在天津、上海这样的地方也颇有些名气——自然也是因为仙梦阁“墙内开花墙外香”的作用——要是给人知道了仙梦阁班主的大徒弟自己出去开了班子,那就等于明着告诉人家仙梦阁如今留不住人了,岂不是给了北平城那些眼红仙梦阁的虫蛇们分吃了仙梦阁的机会?况且猛龙难斗地头蛇,上海亦是名伶荟萃之地,他要跟他们抢生意,那么恐怕不仅他,整个仙梦阁估计都要受挤兑。所以他来上海,也没给什么人知道。
“虽然是饱学名儒,腹中饥峥嵘胀气!何况咱也不是什么名儒,就一介戏子,跑江湖的,还能遇不上个小人?”没地方唱戏去,他能做的只有一个人在旅舍的院子里,或是练他的手眼身法步或是吊吊嗓子唱唱那些老戏——身段,嗓子,模样,这些个给他撑底气的东西他绝对不肯丢——要不就是学着古人的“抚孤松而盘桓”,一个人在院子里转悠,嘴里喃喃地借着老戏词的酒杯浇自己心头块垒。
这旅舍的掌柜认得他,听说了他的遭遇还唏嘘了一番;但他也不愿眼见着陈梦棠就这样在他店里窝这么长时间,所以不时地也在他耳边言语几句:“陈老板,您好歹是个名角儿,您在这儿办个戏园子,演上几场,谁敢不来捧个场叫个好呢?单冲仙梦阁的名头,也吊不少人的胃口哩!”陈梦棠也不跟他多解释,只是抿抿唇,摇头叹息:“掌柜的,我再怎么卖座也就是个唱戏的,哪能像您说的那么容易就发家了?”那掌柜跟他谈不拢,只能自己背地里击节拊掌:“唉!脑筋太死,脑筋太死咯!”
不过这么闲着久了,陈梦棠确实也有种“终朝如醉还如病”的困顿,他也想着出去找点什么事做。听说在这个地界,写文章是条出路,他也动了心思,问旅社掌柜要了纸笔就开始写。陈梦棠算得上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写文章也是一把好手,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他,他给自己起了个笔名“秋风客”——倒不是因为“茂陵刘郎秋风客”,他并不想跟汉武帝比什么,实则是借柳梦梅“打秋风”之语表一表境遇罢了。
文章投出去了,他也盼着人家给回信——他不能老白住这旅舍里,那掌柜的嘴上不明说,其实明里暗里也没少敲打他。可回回收到的,都是退稿信,信里总写着这么一句:“先生文风有古意,然如今上海已非满清时上海,此文虽好,总无新意”。
“呵,新意?我就不信,说老祖宗留下的话如今这么不受人待见。”被退了几次稿,陈梦棠有点沉不住气了,拿着稿就去了报社。兴许是他打扮得不引人注意,那报社编辑没认出来他,待他的态度也只是懒懒散散的:“哎呦,这位先生,我不是早同您讲过吗?您这文章啊,太老,人家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又鼓励写八股文喽!”陈梦棠还想说什么,那位编辑早就转过身去,跟一个来投新诗的人大谈特谈去了。他一时气结,把稿子“啪”摔在地上,甩开大步就出去了。
出了报社,他就颓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把头埋在臂弯里。直到他听见有人问他:“这样没神,稿子被拒了?”
抬头,他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张着一双探寻的眼睛看着他;他刚想开口,她就惊呼出声:“您是陈梦棠陈老板?我跟我母亲看过您的戏,我母亲回去之后一直夸您呢!您今日怎么到这儿来了?”陈梦棠没想到在这儿能遇到自己的戏迷,又听她提起往日风华,心下不由得五味杂陈,索性把自己来上海的来龙去脉兜底告诉了她。末了加了一句:“姑娘看着像个新派的学生,陈某还想请教你这新文章该怎么写。”
那姑娘听罢“腾”地站了起来:“写文章?您要是也成了写文章的,那岂不是少了个供我们写出好文章来的名角儿?陈老板,您当写文章这行有多干净?您就是戏里的人,戏里的人最干净,不该被这世道玷污了!要我说啊,您就得唱戏去,不办园子,咱们灌几张唱片发出去也是好的啊!您这嗓子,不能可惜了!”
“录唱片?”陈梦棠猛地坐直了身子,“这倒是个办法!姑娘可知道什么门路?”
那姑娘耸了耸肩:“陈老板,我到底就是个学生,这些我懂的,还不是很多,依您的人脉,总能找到不少人的。”陈梦棠谢过了她,回了旅舍之后跟掌柜的一商量,碰巧他就认识个人,那人帮着陈梦棠出了几张唱片,这几张唱片在上海颇引起了些轰动,陈梦棠在上海名声更响了些。正当他以为在上海的日子即将好起来时,还是出事了。
这天,旅舍里来了个穿西装戴礼帽的瘦小男人,他进了旅舍,正巧碰到了院中散逛的陈梦棠。他赶着摘下了礼帽,上去一把握住陈梦棠的手:“呦,陈梦棠陈老板哦,哎呀,真是久仰大名的嘞!”陈梦棠被这个陌生人的热情吓得愣怔了一下,只是僵着跟他握了握手。只听那个男人说:“陈老板哦,我听过您录的那几张唱片,您这嗓子脆嫩得不得了哎!但是我想着吧……像您这样的名角儿,总该上台演一场才够本呢!所以啊,这次我不光准备给您录唱片,还想着给您搭台子唱戏呢!”
登台唱戏?陈梦棠曾以为这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他沉下来一想,又觉得自己不该离了仙梦阁单干,就跟那人说:“您受累了,只是我毕竟是仙梦阁的人,顶上还有我师父,他带着仙梦阁走到今天也不容易,我不好离了他单干,您若是真有心让我上台唱戏,那么就请您费心单找场子给我唱就行了。”那人听了,把陈梦棠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些:“好的呀好的呀,陈老板哦,讲义气得嘞!”
录过一张唱片后,那人拿出几张纸来:“陈老板,这是咱们的合同,您签一下,之后的事您就全交给我办就好咯!”陈梦棠觉得这人还挺可信,提笔就签了。可越往后,事情越不对了。
“陈老板,您看哦……这个出唱片吧,不像您想得那么容易的哦,它也是需要票子来打通关节的呢!我最近手头上紧巴巴的,您看您能不能……”梦棠听了他的话,给了他一些钱,但是后来他再问,那人就“这个嘛……那个哦……”给搪塞过去了。就那么一张唱片,梦棠等了好几个月,这几个月里那人总跟他说还需要投钱,可投了钱也总不见有结果;他正要自己去找那人,那人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陈老板啊,我,我……”他一见陈梦棠,就“噗通”一下跪倒在他面前,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陈梦棠慌了神,赶着把他搀起来:“您干嘛呀?”
“陈老板……您说说,现在的人,心肝怎么就这么黑哦!我找人给您出唱片,那人居然说‘陈梦棠?就是那个北平来的跟我们抢饭碗的?出几张片子有啥了不起的,有能耐让他在这儿演一场,我们才给出。’您说说,这是明着叫板哩!我想着,要不咱们先找个场子唱一唱,杀杀他们的锐气!”梦棠看他那痛心疾首的样子不免心软,加之他确实想上台唱一段,便答应了他找个场子唱一场的祈求。
他度过了几个日升月落,等着那人来找自己去演出;后来,这种平淡的日升月落终于被打破了,不过不是因为找着了场子。
“哦呦,各位客官哦,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有话好好说,别难为我们小本生意啊!”这天,旅舍里闯进了一帮人,这些人不顾掌柜的阻拦,径直进了旅舍。
“我们从小黄那里听说陈梦棠住在这里,把他叫出来,有些事情我们要单独谈谈。”打头的一个生得虎背熊腰、手里摇着折扇的人开口了,掌柜的刚要应付过去,陈梦棠踱着方步迎了上来:“诸位,陈某有失远迎,但不知各位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你小子别在这儿给我假客气!”打头的那人把扇子摔在桌上,把脸贴近了陈梦棠,睥睨着他说:“说吧,钱什么时候还我?”
“钱?什么钱?”
“还跟我装!那个小黄,之前跟我说你演出租场子要借钱,老子把那白花花的银子掏出来给你们,结果呢?你演到哪去了?钱又用在哪里?”
听打头的这么一说,陈梦棠如梦方醒:自己面对这个黄先生,一直抱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态度,却不知,这人快把自己的钱败光了不说,居然还借着自己的名头欠下了外债。他只感觉一股恶气照着头顶冲过来,险些让他晕倒;他拿手扶着桌子,只听打头人后面的几个接连着吵起来了:
“对!对!为了让我掏钱,还特地摆了桌鸿门宴,还说什么请了个美女!结果哦,那女人出了门就找我要什么小费,我醉醺醺的糊里糊涂就掏了,她呢?就把我丢在路上不管了!”
“那人还找我借钱呢!他说他是替你办事的,现在他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还不上,你替他还啦!”
“就是!还什么北平来的名角儿,还不就是个今天玩玩姑娘明天花天酒地两把的风流汉?”
那些人话越说越难听,掌柜的在旁边都听不下去了:“哎哎哎,各位话别说那么绝好不好?陈老板那绝对是戏品如人品,一样的好哦!” “哦呦?掌柜的那么信他,那他的钱,你替他还哪?”掌柜的听了这话,讪讪地噤了声。
陈梦棠站在一旁,垂着眼睫,按了按额角道:“我知道怎么回事了,对不住各位,我自己也实在不知道他欠了你们那么多钱,他什么都没跟我说过。欠各位的钱,我会尽力还上的。”说着转身往里屋走,没走几步,就身子一软瘫在地上。
他再醒来,映入他眼帘的竟然是师父沈端麟和几个师弟师妹。自打自己的高徒走丢了之后,沈大师和徒弟们就在北平上下找他;直到有一日,沈大师在上海的朋友寄给了他一张陈梦棠的唱片,他这才知道自己的徒弟出走到了上海,一到上海,就见报纸上登着“陈梦棠债台高筑,急火攻心入院治疗”的消息,心急如焚,赶到医院来。
“师父……”陈梦棠刚喊了一声,声音就被哽咽锁住了。沈大师也满眼含泪,抬手不轻不重地在徒弟身上打了一下,跟着眼泪就落下来了:“你个傻孩子,糊涂啊……”
“师父,徒儿对不住您……当初不该不打声招呼就自己跑了……”
“嗐,谁还没个堵心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心气儿高,一时别扭。再说了,你在上海,不也卖出去几张唱片吗,我也听了,还成。对了,那钱,我帮你还上了,骗你钱那人,也给抓着了。”
陈梦棠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了:“师父,我……我可怎么还您这笔债呢!我……我以后再不让您费心了,该唱戏我好好唱戏,赚了钱都拿来还您!”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要紧的是先把你身子养好了,养好了,咱们还回北平唱戏去。那个桃李花,从你走了之后,他要出门我就一直派人偷偷跟着,到底抓住了他逛窑子的现行。师父早把他弄出去了,给你换个跟班的!”
“啧啧……”我听了这话咋舌道,“奶奶,陈老板是不是有点太轴了呀?”
奶奶带点嗔怪地点了我的额头一下:“你是21世纪的新新青年,你当然对这种轴劲儿有反叛情绪;但说真的,他要是不那么轴,我也不至于,敬他爱他,到现在……”她说着这话神情又落寞了些,“唉,当初在报社遇见他,怎么就没想到,能有这么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