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悠悠亮着。
一阵倦意涌来。我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回来。
抿了口咖啡，看着屏幕上与我若即若离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
今天，我看到她的照片了。她穿着校服，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咧开。她笑着，但又十分拘谨，只憨憨笑着。如果她走在人群中，肯定没有人会注意她，但一周前，她做了件事，现在，全城人都在议论她。
议论她——一个13岁的小姑娘。
“我见过她吗？”我问佳吉老师。
“见过的，但您不一定记得。”
“哦？”
“上个月您到学校里做讲座。初二年级的孩子都去听了，她肯定也在场。”
我看着佳杰老师递给我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憨憨地笑着，镜片后的眼睛，茫然的看着镜头外的世界，似乎看到了一切，有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轻轻抚摸照片，抚摸照片上她的脸，抚摸她那没有温度，没有血肉，只是憨憨笑着的脸。
我把照片还给佳吉老师，照片从我手中离开，她印在我心中的面容渐渐模糊，只有她憨憨的笑留下了。
她憨憨的笑，变成照片，而后，又抽象成一个憨憨笑着的符号。
过不了多久，这个笑着的符号也将从这个世间消失吧。
二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悠悠亮着。
我不能停止敲击键盘，那一个个黑色的字符，是我与她的联系。
在跳跃的字符中，我真的看见了她的浅影，怯怯的，若隐若现。
“很多人指责你，指责你抹黑了学校，指责你，让一个无辜的老师背负愧疚。”对着我自己敲出的字符，我说字符中的她很紧张，也很惊慌。
“但是，无所谓了，孩子，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又抿了口咖啡。
她稍稍放松了点。
“阿姨，我能看看你写了什么吗？”她腼腆的笑。
我停止敲击，光标在屏幕上定格跳动着。她认认真真的看了我所写的东西。
“你好，缺席者。”她诺诺读着，“缺席者……缺席者。”
“我叫严小华。”她认真的说。
“严小华？好的。”我删除了“缺席者”，把标题改写为“你好，小华。”
“哦不阿姨你写′缺席者′挺好的，不用改。”她赧然一笑。
我又把标题改了回来。
“我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她抬起头。
“是的。”我点点头。
“那我现在怎么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是幽灵》里说法。“书上说，如果你在人间忘了某件事，死后就会变成幽灵，只有你记起那件事，才能去你该去的地方。”
“哦。”她看着我，认真的说。“我忘了什么呢？”她拖着腮想。
我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字符越来越多了，而她的形态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阿姨，你来我们学校做讲座时，我就坐在第一排中间，怕您提问教导我，所以一直低着头。”
我皱眉，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心底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
“啊，我记起来了，结果，我还是注意到你了，然后请你发言。”
“是的。”她局促的坐正了。“我不想以人注意，我不想当众出丑。可是我越害怕的是越会发生，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记得那个目瞪口呆的女孩尴尬的站着，全场哄堂大笑，然后她坐下了，头低的更低了，而在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内疚了，她低着头的模样，啪的印在我心底，但那么很紧，很快就被其他东西抹去了。
三
“我忘了件什么事呢？”她轻声说。扶了扶眼镜。“我老忘事，从小就不聪明，我知道的。”
我没看见她鼻梁上架的眼睛，但她碰触的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聪明？”
“当然知道。比如说我被很久才能记住那些需要背诵的课文，一到数学题别人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我得想好久，我最怕看见数学题了，做梦都经常梦见解不出。”
“你觉得很困难，其他的同学一样觉得难呀。”
“嗯，有的同学和我一样……但很多同学都比我聪明，他们学的很快。在小学时，老师常常表扬我，因为我的字写的漂亮，可上了中学后，我把自己写的再漂亮，也没有办法把题目答对。”
“你很在意老师的看法，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也不是非得得到表扬，小时候把老师当神一样看待，上初中后就没有小时候那么怕老师了，但是，还是怕老师的。
“怕老师超过怕死？”我随口说出这句话，想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在她面前，我不太敢提及“死亡”。
她又服了服鼻梁上的眼睛，低头很认真的想。
“请告诉我，什么是＇死＇？”她看着我问。
我的心砰砰跳着，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对死亡的理解，在记忆中我害怕黑暗，害怕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害怕迷路……我害怕“恐惧”本身。但是“死亡”并非我所能理解的事情。因此我害怕具体的“恐惧”，甚于害怕陌生的“死亡”。
“我知道你们大人怕死，特别是老人，最怕。每次去奶奶家，奶奶总唠叨着，盐不能多吃，油不能多吃，饮料不能喝，罐装牛奶也不要喝，都不健康，奶奶天天吃红枣，吃黑木耳，他说这样才能长寿，活得长。”她笑了，很开心的笑，那是孩子才有的，纯粹的笑容。
“奶奶养生，没有错呀。”
“是没有错。”她收起笑。
“奶奶最恨我不吃早餐，可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特别一到考试，早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吃下去，到了学校也有可能吐出来。”
“为什么吃不下？”
“妈妈带我看过医生，结果什么病也没有，就是紧张的，晚上熬夜写作业复习，肝火太旺，所以胃口不好。”
“中学学习很辛苦。”
“嗯。”她点点头。“从小到大一直都累着，反倒也都不知道自己累着，大家都这么累着。”
“那能不能不累着，累了就休息，和老师说一下，少写点作业。”
“哦！怎么可以！不可以的。写完作业，然后老师上课讲评，如果不写作业，那么上课的时间也浪费了，不能不写作业的。”她有点激动，仿佛在责备我不可理喻。
四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电脑上的字符越来越多，她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密布的青春痘了，她脸上的痘痘很多，不仅仅在额上，在下巴处，都有红肿的痘痘。
“痘痘很多呢，得去调理一下。”
“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她笑了，露出可爱的虎牙。
“哦？近视的厉害吗？”
她点点头。“厉害。”她说，“现在近视都快六百多度了。”她吐了吐舌头。
“可能还不止这个度数，这副眼镜是寒假才配的，刚开始看的很清楚，可看着看着黑板就又模糊了，我不太敢跟妈妈说，我怕她生气，其实我也不想近视的那么厉害，可度数加深得太快了，妈妈一着急，就生气，骂我不爱护眼睛。”
“你每天做那么多作业，复习那么多书，用眼过度，真不能怪你……”
“妈妈还担心我长不高，太矮，她自己就不高，所以很担心我以后和她一样，成个矮胖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的确不高。
“你妈妈希望你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呢。”
她撇了撇嘴，表现出不屑的模样，但随后轻轻的笑了笑。
“他才不希望我漂亮呢。妈妈觉得女孩子只要爱学习就行，爱漂亮是不正经的，我的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从小到大，买的都是样式很古板，很老土的，所以我干脆连周末在家都穿校服，过节也穿校服。”
的确，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也是一身校服。
“阿姨，我真的是太爱了漂亮了……有一件事，让我一直很苦恼。”
“能告诉我吗？”
她又拖了拖眼镜，眼睛看着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支支吾吾。
“说吧说吧。”我催促。
她慢慢卷起自己的校服裤腿，将脚踝和小腿裸露在我面前。
我看了看她的脚踝和小腿，又纳闷的看了看她。
“怎么啦？”
她快速放下裤腿，坐好。
“你没看出来吗？”她惊讶的问。
“看出来什么？”我刚才仔细看过他的。小腿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脓包呀，伤疤呀之类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汗毛啊，你没发现，我的毛很长吗？”
啊！我呵呵笑着，伸手想再拿她的裤腿看看，被她咯咯笑着躲开了。
“我怕同学笑话我呢，所以我夏天也穿长裤。”
“你们居然会介意这个？”
她狠狠点了点头。
“有人笑过你吗？”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闪烁了。
“腿上长那么多，汗毛像男生一样太丑了，一开始我也不介意，六年级后就有同学开始笑话我，上了中学，一听到男生女生议论谁谁谁汗毛长，我就赶紧躲开，我那么爱漂亮，是不是很不好？可我真的很苦恼，最怕夏天上游泳课，每次上课前我都睡不着。”我上前抱了抱她。
她只是个影子，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抱住。
我看着她，拉开自己的衣袖子，露出手臂，紧接着撩开自己的长裙，露出脚踝和小腿。
“小华，你看看阿姨的汗毛也很重，有的人汗毛重，有的人汗毛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件事你那么焦虑，告诉过妈妈吗？”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能和妈妈说的，她肯定又要骂我了。”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我面前，这么长时间规规矩矩的直板着腰，肩膀一直都是僵直的，看得出这是她的习惯姿势。
“孩子，如果我是你妈妈，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严重的让你睡不好的话。”
她眼眸亮亮的看着我。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一把剃毛刀就可以办到的事，问题不在汗毛上，而在你自己，如果你足够自信，就不怕别人笑话，所以暂时无法面对，那就允许自己软弱一下，用用剃毛刀，让自己和大家一样。”
“是啊……和大家一样。”他的眼眶红了，僵直的肩膀慢慢松垮下来。
“其实漂不漂亮都是其次，更要命的是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别人拿不一样的眼光看我……”她缓缓地说。
五
“你发生意外后，你的父母一直接受不了这件事，他们去责问学校，还差点打起官司来。”
我发现她哭了，她没有发出声音，但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流着。
“我在天上，看见他们哭了，我好难过……爸爸妈妈都很疼我，特别是爸爸，从来不打，我妈妈在我上小学后再也没有打过我。”
“但有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时我还没上幼儿园，成天玩儿，有一天邻居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哥哥到家里来玩玩着玩着，小哥哥就拿出纸笔写几字来。他走之后，妈妈搬了张小桌子在我面前，让我也学着握笔，可我怎么也握不住，我嘻笑着把笔当玩具玩儿，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大声吼我，很凶很凶的把笔塞进我手中，然后狠狠的握住我的手。拖着我的手写字，我害怕急了，大声哭起来，她放下我，狠狠打了我，我永远记得她说的话:′如果你不好好读书，就狠狠的打死你，听到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凶我的样子和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有时做噩梦还会想起来，我当时伤心透了，觉得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没有了我好害怕，她从此就不要我了，真的害怕，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长大后，如果考试没考好，我就会心慌，觉得世界塌掉了。”
她不哭了，却还在发抖，我怜惜的又抱了抱她，虽然她只是个影子，那么小时候的事情，她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妈妈吓唬她的话，她居然句句当真，扎在心里。
“上小学时，我读书读的很好，初一时我也读的很好，一直是班上前几名，可是到了初二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绩一下子掉下来，我很着急，妈妈也很着急，妈妈着急就骂我，给我报补习班，我去补习，成绩还是没有好转，妈妈继续着急，继续骂我，然后换补习老师，爸爸也着急，但他成天忙公司的事情，没时间管我妈妈管的严，就让妈妈管了。”
“学校老师也抓的很紧，每天我6点起床，晚上很少11点前睡觉，如果遇上考试，那就得超过12点了，爸爸看我那么晚睡会舍不得，可妈妈不会，她觉得做学生就得辛苦读书中考很重要，从我一进初中开始，他们就念叨着中考的事，他们说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那就麻烦了，我不知道麻烦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不能让这个麻烦发生，我必须考上！”
“我很努力的学，但是成绩还是掉了下来，我看着其他同学一个个追上我，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些学霸放了学还能踢足球，打篮球，我的信息一声还回家，可考试照样轻轻松松拿高分，理科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花了好多时间做数学题，学校的补习班的数学题我做了好多，可还是一次次的错。”
“那天，我踏进了考场——”她完全平静下来了，缓缓的说。
我的心一紧，终于，我们还是谈到了那个时刻。
六
“我踏进考场，那是全市的质检统考。第一场考的是语文，语文是我的强项，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实在没有底，我在复习时间全给了数学监考，陈老师很温和，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考场在教室里，课桌里就放着我的课本，一看考卷我就慌了，里面冲分的默写题我明明已经背过，肯定时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糟了，会考砸的！我的心又慌乱地跳起来，世界摇摇欲坠，我背过的！我甚至记得它在课本的哪一页上！就在那一页纸上！我还在那段话上画上了重点线！他就在我的课桌里躺着，我把手放进课桌抽屉里，才一摸，就碰到了语文课本，我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就一眼！这不算偷看，不算偷看，明明已经背过的，明明已经背熟了！应该知道的东西，只要
一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悠悠亮着。
一阵倦意涌来。我去厨房。冲了杯咖啡回来。
抿了口咖啡，看着屏幕上与我若即若离的文字。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
今天，我看到她的照片了。她穿着校服，戴着黑框眼镜，圆圆的脸，厚嘟嘟的嘴唇微微咧开。她笑着，但又十分拘谨，只憨憨笑着。如果她走在人群中，肯定没有人会注意她，但一周前，她做了件事，现在，全城人都在议论她。
议论她——一个13岁的小姑娘。
“我见过她吗？”我问佳吉老师。
“见过的，但您不一定记得。”
“哦？”
“上个月您到学校里做讲座。初二年级的孩子都去听了，她肯定也在场。”
我看着佳杰老师递给我的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憨憨地笑着，镜片后的眼睛，茫然的看着镜头外的世界，似乎看到了一切，有时候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轻轻抚摸照片，抚摸照片上她的脸，抚摸她那没有温度，没有血肉，只是憨憨笑着的脸。
我把照片还给佳吉老师，照片从我手中离开，她印在我心中的面容渐渐模糊，只有她憨憨的笑留下了。
她憨憨的笑，变成照片，而后，又抽象成一个憨憨笑着的符号。
过不了多久，这个笑着的符号也将从这个世间消失吧。
二
黑暗中，我敲击着键盘，电脑屏幕的荧光，悠悠亮着。
我不能停止敲击键盘，那一个个黑色的字符，是我与她的联系。
在跳跃的字符中，我真的看见了她的浅影，怯怯的，若隐若现。
“很多人指责你，指责你抹黑了学校，指责你，让一个无辜的老师背负愧疚。”对着我自己敲出的字符，我说字符中的她很紧张，也很惊慌。
“但是，无所谓了，孩子，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又抿了口咖啡。
她稍稍放松了点。
“阿姨，我能看看你写了什么吗？”她腼腆的笑。
我停止敲击，光标在屏幕上定格跳动着。她认认真真的看了我所写的东西。
“你好，缺席者。”她诺诺读着，“缺席者……缺席者。”
“我叫严小华。”她认真的说。
“严小华？好的。”我删除了“缺席者”，把标题改写为“你好，小华。”
“哦不阿姨你写′缺席者′挺好的，不用改。”她赧然一笑。
我又把标题改了回来。
“我真的，真的，再也回不来了吗？”她抬起头。
“是的。”我点点头。
“那我现在怎么在这儿？”
“也许是这样的……”我想起了《我的爷爷是幽灵》里说法。“书上说，如果你在人间忘了某件事，死后就会变成幽灵，只有你记起那件事，才能去你该去的地方。”
“哦。”她看着我，认真的说。“我忘了什么呢？”她拖着腮想。
我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字符越来越多了，而她的形态轮廓也越来越清晰。
“阿姨，你来我们学校做讲座时，我就坐在第一排中间，怕您提问教导我，所以一直低着头。”
我皱眉，努力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心底似乎有个模糊的印象。
“啊，我记起来了，结果，我还是注意到你了，然后请你发言。”
“是的。”她局促的坐正了。“我不想以人注意，我不想当众出丑。可是我越害怕的是越会发生，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叹了口气，我记得那个目瞪口呆的女孩尴尬的站着，全场哄堂大笑，然后她坐下了，头低的更低了，而在当时，我的心咯噔一下，看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我内疚了，她低着头的模样，啪的印在我心底，但那么很紧，很快就被其他东西抹去了。
三
“我忘了件什么事呢？”她轻声说。扶了扶眼镜。“我老忘事，从小就不聪明，我知道的。”
我没看见她鼻梁上架的眼睛，但她碰触的很自然。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聪明？”
“当然知道。比如说我被很久才能记住那些需要背诵的课文，一到数学题别人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我得想好久，我最怕看见数学题了，做梦都经常梦见解不出。”
“你觉得很困难，其他的同学一样觉得难呀。”
“嗯，有的同学和我一样……但很多同学都比我聪明，他们学的很快。在小学时，老师常常表扬我，因为我的字写的漂亮，可上了中学后，我把自己写的再漂亮，也没有办法把题目答对。”
“你很在意老师的看法，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她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说，也不是非得得到表扬，小时候把老师当神一样看待，上初中后就没有小时候那么怕老师了，但是，还是怕老师的。
“怕老师超过怕死？”我随口说出这句话，想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在她面前，我不太敢提及“死亡”。
她又服了服鼻梁上的眼睛，低头很认真的想。
“请告诉我，什么是＇死＇？”她看着我问。
我的心砰砰跳着，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对死亡的理解，在记忆中我害怕黑暗，害怕独自一人呆在屋子里，害怕迷路……我害怕“恐惧”本身。但是“死亡”并非我所能理解的事情。因此我害怕具体的“恐惧”，甚于害怕陌生的“死亡”。
“我知道你们大人怕死，特别是老人，最怕。每次去奶奶家，奶奶总唠叨着，盐不能多吃，油不能多吃，饮料不能喝，罐装牛奶也不要喝，都不健康，奶奶天天吃红枣，吃黑木耳，他说这样才能长寿，活得长。”她笑了，很开心的笑，那是孩子才有的，纯粹的笑容。
“奶奶养生，没有错呀。”
“是没有错。”她收起笑。
“奶奶最恨我不吃早餐，可我吃不下，真的吃不下，特别一到考试，早餐我一点胃口都没有，即便吃下去，到了学校也有可能吐出来。”
“为什么吃不下？”
“妈妈带我看过医生，结果什么病也没有，就是紧张的，晚上熬夜写作业复习，肝火太旺，所以胃口不好。”
“中学学习很辛苦。”
“嗯。”她点点头。“从小到大一直都累着，反倒也都不知道自己累着，大家都这么累着。”
“那能不能不累着，累了就休息，和老师说一下，少写点作业。”
“哦！怎么可以！不可以的。写完作业，然后老师上课讲评，如果不写作业，那么上课的时间也浪费了，不能不写作业的。”她有点激动，仿佛在责备我不可理喻。
四
不知不觉中夜已深，电脑上的字符越来越多，她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密布的青春痘了，她脸上的痘痘很多，不仅仅在额上，在下巴处，都有红肿的痘痘。
“痘痘很多呢，得去调理一下。”
“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她笑了，露出可爱的虎牙。
“哦？近视的厉害吗？”
她点点头。“厉害。”她说，“现在近视都快六百多度了。”她吐了吐舌头。
“可能还不止这个度数，这副眼镜是寒假才配的，刚开始看的很清楚，可看着看着黑板就又模糊了，我不太敢跟妈妈说，我怕她生气，其实我也不想近视的那么厉害，可度数加深得太快了，妈妈一着急，就生气，骂我不爱护眼睛。”
“你每天做那么多作业，复习那么多书，用眼过度，真不能怪你……”
“妈妈还担心我长不高，太矮，她自己就不高，所以很担心我以后和她一样，成个矮胖子。”
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她的确不高。
“你妈妈希望你长成个漂亮的大姑娘呢。”
她撇了撇嘴，表现出不屑的模样，但随后轻轻的笑了笑。
“他才不希望我漂亮呢。妈妈觉得女孩子只要爱学习就行，爱漂亮是不正经的，我的衣服都是她给我买的，从小到大，买的都是样式很古板，很老土的，所以我干脆连周末在家都穿校服，过节也穿校服。”
的确，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也是一身校服。
“阿姨，我真的是太爱了漂亮了……有一件事，让我一直很苦恼。”
“能告诉我吗？”
她又拖了拖眼镜，眼睛看着我，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支支吾吾。
“说吧说吧。”我催促。
她慢慢卷起自己的校服裤腿，将脚踝和小腿裸露在我面前。
我看了看她的脚踝和小腿，又纳闷的看了看她。
“怎么啦？”
她快速放下裤腿，坐好。
“你没看出来吗？”她惊讶的问。
“看出来什么？”我刚才仔细看过他的。小腿和脚踝并没有发现脓包呀，伤疤呀之类的东西。再正常不过了。
“汗毛啊，你没发现，我的毛很长吗？”
啊！我呵呵笑着，伸手想再拿她的裤腿看看，被她咯咯笑着躲开了。
“我怕同学笑话我呢，所以我夏天也穿长裤。”
“你们居然会介意这个？”
她狠狠点了点头。
“有人笑过你吗？”
她的眼睛里有星星闪烁了。
“腿上长那么多，汗毛像男生一样太丑了，一开始我也不介意，六年级后就有同学开始笑话我，上了中学，一听到男生女生议论谁谁谁汗毛长，我就赶紧躲开，我那么爱漂亮，是不是很不好？可我真的很苦恼，最怕夏天上游泳课，每次上课前我都睡不着。”我上前抱了抱她。
她只是个影子，我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抱住。
我看着她，拉开自己的衣袖子，露出手臂，紧接着撩开自己的长裙，露出脚踝和小腿。
“小华，你看看阿姨的汗毛也很重，有的人汗毛重，有的人汗毛少，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件事你那么焦虑，告诉过妈妈吗？”
她狠狠地摇了摇头:“不能和妈妈说的，她肯定又要骂我了。”
她安安静静的坐在我面前，这么长时间规规矩矩的直板着腰，肩膀一直都是僵直的，看得出这是她的习惯姿势。
“孩子，如果我是你妈妈，一定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觉得这件事严重的让你睡不好的话。”
她眼眸亮亮的看着我。
“这个问题很好解决，一把剃毛刀就可以办到的事，问题不在汗毛上，而在你自己，如果你足够自信，就不怕别人笑话，所以暂时无法面对，那就允许自己软弱一下，用用剃毛刀，让自己和大家一样。”
“是啊……和大家一样。”他的眼眶红了，僵直的肩膀慢慢松垮下来。
“其实漂不漂亮都是其次，更要命的是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别人拿不一样的眼光看我……”她缓缓地说。
五
“你发生意外后，你的父母一直接受不了这件事，他们去责问学校，还差点打起官司来。”
我发现她哭了，她没有发出声音，但眼泪却像开了闸的水龙头一样流着。
“我在天上，看见他们哭了，我好难过……爸爸妈妈都很疼我，特别是爸爸，从来不打，我妈妈在我上小学后再也没有打过我。”
“但有件事我一直记得，那时我还没上幼儿园，成天玩儿，有一天邻居家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哥哥到家里来玩玩着玩着，小哥哥就拿出纸笔写几字来。他走之后，妈妈搬了张小桌子在我面前，让我也学着握笔，可我怎么也握不住，我嘻笑着把笔当玩具玩儿，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生气，她大声吼我，很凶很凶的把笔塞进我手中，然后狠狠的握住我的手。拖着我的手写字，我害怕急了，大声哭起来，她放下我，狠狠打了我，我永远记得她说的话:′如果你不好好读书，就狠狠的打死你，听到没有！′不知道为什么，她凶我的样子和这句话，我一直记得，有时做噩梦还会想起来，我当时伤心透了，觉得妈妈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的妈妈了，我没有妈妈了，没有了我好害怕，她从此就不要我了，真的害怕，我觉得天都要塌下来。长大后，如果考试没考好，我就会心慌，觉得世界塌掉了。”
她不哭了，却还在发抖，我怜惜的又抱了抱她，虽然她只是个影子，那么小时候的事情，她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妈妈吓唬她的话，她居然句句当真，扎在心里。
“上小学时，我读书读的很好，初一时我也读的很好，一直是班上前几名，可是到了初二不知道怎么回事，成绩一下子掉下来，我很着急，妈妈也很着急，妈妈着急就骂我，给我报补习班，我去补习，成绩还是没有好转，妈妈继续着急，继续骂我，然后换补习老师，爸爸也着急，但他成天忙公司的事情，没时间管我妈妈管的严，就让妈妈管了。”
“学校老师也抓的很紧，每天我6点起床，晚上很少11点前睡觉，如果遇上考试，那就得超过12点了，爸爸看我那么晚睡会舍不得，可妈妈不会，她觉得做学生就得辛苦读书中考很重要，从我一进初中开始，他们就念叨着中考的事，他们说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那就麻烦了，我不知道麻烦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不能让这个麻烦发生，我必须考上！”
“我很努力的学，但是成绩还是掉了下来，我看着其他同学一个个追上我，最让人绝望的是那些学霸放了学还能踢足球，打篮球，我的信息一声还回家，可考试照样轻轻松松拿高分，理科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我花了好多时间做数学题，学校的补习班的数学题我做了好多，可还是一次次的错。”
“那天，我踏进了考场——”她完全平静下来了，缓缓的说。
我的心一紧，终于，我们还是谈到了那个时刻。
六
“我踏进考场，那是全市的质检统考。第一场考的是语文，语文是我的强项，但这一次我的心里实在没有底，我在复习时间全给了数学监考，陈老师很温和，大家都很喜欢他，我也很喜欢他，考场在教室里，课桌里就放着我的课本，一看考卷我就慌了，里面冲分的默写题我明明已经背过，肯定时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糟了，会考砸的！我的心又慌乱地跳起来，世界摇摇欲坠，我背过的！我甚至记得它在课本的哪一页上！就在那一页纸上！我还在那段话上画上了重点线！他就在我的课桌里躺着，我把手放进课桌抽屉里，才一摸，就碰到了语文课本，我对自己说，就看一眼，就一眼！这不算偷看，不算偷看，明明已经背过的，明明已经背熟了！应该知道的东西，只要提醒我一个字，就一个字！我就能全部默写出来。全部！我掏出书来，才低下头……真的，还没来得及翻开那页，来不及看一个字……我就知道我完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打断她。她接着说。
“陈老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作弊了。′
“我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但随后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进脑门儿了，轰的一声炸开了。我呼吸困难，喉咙里荡起腥味。”
“′你作弊了。′我看见陈老师的嘴唇蠕动着，我的耳边全是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听不清其他声音。”
“他说这话时，我的手还没从抽屉里抽出来。”
“是的，我一个字都没有看到，但是，的确作弊了。”
“老师将我的试卷没收了，我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我很害怕，非常害怕，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狠狠打！打死！”
“我听到那个声音。”她说。
“世界崩塌了，没有人能够救我，没有人！”
“陈老师对我说:＇这是全市统考这么重要的考试，你还作弊？”
“我呆呆的看着他，世界已经崩塌了，没有人能够救救我，没有人。”
“我作弊了，在重要考试中作弊了，这是第一门我最拿手的语文是零分，那接下来我还考什么？哦，不，根本不需要考试了，我是一个作弊的坏学生，坏学生啊坏透了，没救了。
“我从小到大都是好学生，从来没有当过坏学生，但现在我就是坏学生，比那些考试不及格的差生还要糟糕的坏学生，我丑我汗毛重，现在和这次相比简直就不是事儿了，作弊！我的天啊，作弊，天啊！全市质检统考，这么重要的考试我都敢作弊，那从前的大考小考岂不更可以作弊？所以我从前的好学生形象也都是假的，假的！我是一个骗子，一个糟糕的骗子！坏人！”
“我抬眼看着陈老师哦，他也看不起我了，你看他现在连多看我一下都不愿意，他，温柔的陈老师哦，他也看不起我了，你看他现在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他也看不起我了，我的手心发凉了。”
“不仅仅是他全班人，全校人……哦！爸爸妈妈他们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了，我太罪过了，不配活！不配活！”
“忽然一个念头闪到我心里，一个亮剑般闪亮亮的念头，我的血液忽然被这念头燃烧起来，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这样我才能抵了罪过，重新成为我本该成为的人。”
“我站起来，冷静而温柔的对陈老师说:＇老师，我想上厕所。”
“老师只是撇了我一眼，又把眼睛移开了，他说。:′去吧。”
“哦，他不想多看我一眼吗？如果他能够注意到我如此温柔而惬意地看着他，他会原谅我吗？会的，那样他就会想起我的好了，他会在我死后哭，说到′小华是个好孩子。′哦，他会为我哭吗？我走出教室，发现自己落泪了，我被自己一路的联想惹出了眼泪。”
“我走上五楼，爬向阳台的扶手，跨坐着。”
“早晨11点的太阳好刺眼啊，再爬上阳台扶手的一刹那，我害怕了，随后我便嘲笑我自己，怕什么呢？不就是害怕掉下去吗？而我很快的，就必须掉下去了。”
“我坐了一会儿，我想象着这个举动之后，所有将不再计较我是个坏孩子，不再计较我作弊，不会再拿不一样的眼光看我，所有人也许会说:′她没有作弊，她是个好孩子，哦，好孩子……”
“然后……我就让自己掉下去了。”
“我是个———好孩子”
……
七
她的在脸上，露出那么平静的表情，这表情让我骇然。
“为什么，你情愿死，也不愿意面对做背后的一切？”
“因为，掉下去之前的我不知道死是什么，但知道作弊的后果是什么，爸爸妈妈不会原谅我的，我给他们丢脸了……我害怕。我害怕所有人笑话，我害怕成为一个被孤立的坏孩子，和别人不一样的孩子……我不想和别人不一样，不想让老师，同学用那种不一样的目光看我。”她抬眸深深的看着我，慢慢低下头，待她重新抬头时，我突然发现她的眼眸里闪现出超过他年龄的沧桑，周身的轮廓散发着悠悠的光，眼前的她，不再像个懵懂的孩子了。
“阿姨，你还没有回答我……”她看着我。
“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我怔怔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的……”她喃喃道。“现在我知道死是什么了。”
她看着我，眼眸中的黑瞳如深海中的旋涡，我的心跳得很快，一阵眩晕，我陷入她眼眸深处的影象之中———我看见，陈老师冲出教学楼，试图将它破碎的躯体抱起来，还未站稳，沾了一身血污的老师便晕了过去。看见闻讯赶来的小华父母痛哭着跪坐在她的身边，不许别人靠近……看见她轻飘飘的脱离躯体，朝头顶炫目的光而去，在光之中借她的眼，我看见她未来的人生如万花筒之中诸多光彩迅璀璨绽放。每一道虚影之中，都有她不同的人生影像。
———她是医生，是教师，是办公室文员，是工程师，是科学家，甚至也是作家……他披上婚纱，有了所爱的人，拥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甚至还看见她的孩子也有着像她一样圆圆的脸，而她的父母拥着他和他的孩子，尽享天伦之乐……
她含着泪笑了:“我是去过死地的人，阿姨，让我告诉您，什么是死，你写的对，我是缺席者，是的，缺席者……死，是最无法挽回的缺席。再也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月亮，看不见父母，看不到这世间的一切，我把原本能够得到的东西深深剥离，更可怕的是，死，给我身边的人带来无法弥补的缺失和悲伤……”她说不下去了。
在她的瞳影浓雾中，看见他的父母被恸欲绝，一夜苍老。我看见陈老师因愧疚而选择永远放下教，可说安然离去。我看见同学们那困惑，伤感的目光，灼痛教室里永远缺席的空位。
莫大的哀伤袭上我的心来。
踯躅于生死之间她看明白了“死”，却付出了“生”。
“我忽然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你面前了，我再找一句话，一个月前，我听到的那句话。”她说。
我看着她。
“一个月前， 您在讲座上，这么说过。:＇每个孩子都会有鬼使神差做过错事的时候。我理解并且宽恕每个犯错台子，如果想与大人的世界交流，请给我留言。′ ”
我看见忧伤慢慢爬上她的脸庞，而她的身形，在我面前慢慢隐去。
“阿姨，让我活过来，在您的文字中，答应我……”
一阵心悸，我想叫住她，却无法动弹，我猛的一搐，惊醒了。
黑暗中，电脑屏幕的荧光悠悠亮着，电脑桌上，一杯咖啡已经冷了。
“好的，缺席着，我答应你。”
在黑暗中，我说，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将冷咖啡喝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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