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见姐姐这几日闷闷不乐，一门心思扑在裁样定衣算账，连桂花糕都顾不上吃了。
到了约见那日的午后，秋璎还在作图裁样，想着要绣哪个样式最合林夫人的心。
秋四娘拿着一套素色襦裙，催着自己姑娘赶紧换上，不要等下误了时间。秋璎没有过多打扮，简单地别了根珠钗，颇有清水出芙蓉的天然之姿。
“走吧，现在去饭馆刚刚好。”秋四娘拉着秋璎往外走。
秋璎脚不离地，拽住了急匆匆的娘亲。
“阿娘，等我把桌子收拾一下。等下乱了，我回来还得花好久去理那团线。”
“让暖阳来，你先去。”秋四娘眼见日头渐渐偏下去，焦急地拉着秋璎往外走，“快，不然要来不及了。太迟了总归不好。”
“好好好，阿娘你别拉着我，等下我摔了。小田，你跟上，等下顺便去铺子看布料。”秋璎一路走得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跟上阿娘的脚步。
最后秋璎和小田在二老的目送下钻进马车，阿冬得了吩咐驾车离去。
阿冬和小田在楼下喝茶看马车，秋璎和李家小郎君李冶在楼上喝着茶。
那李家小郎君早早就到了饭馆雅间，在里面来回踱步，焦急又青涩，全然看不出官拜正八品。秋璎推门走进，李冶就迎了上来。
“璎姑娘，今日赏脸前来，小生属实开心。若是招待不周，还请见谅。”李冶对着秋璎行了个礼。
秋璎与李家小姐李林榆半年前成了好友，自当是听过一些李冶的事。秋璎对着李冶福了福，薄唇轻启。
“郎君比小女大，又是好友兄长，我按理该唤你一声李大哥。”
李冶知道秋璎再给自己抬辈分，对眼前人更加欢喜了，心生试探之意，清了清嗓子说：“名字只是个代号，璎姑娘想唤什么就唤什么，顺口称心就行。不妨坐下聊，璎姑娘站着不累吗？”
秋璎不知这李冶是真傻还是装愣，都被自己抬高辈分了，竟不恼不气，好似还有些乐在其中。
秋璎不好拂了人家的意，就跟在李冶身后，一张小嘴还喋喋不休地说：“李大哥，今日约见实属被家人所逼，还望不要放在心上。眼下，我只想经营好家里的铺子，无心婚嫁之事。”
二人坐下后，李冶深情地望着秋璎承诺。一番话任哪家姑娘听了都动心。
“璎姑娘，若你肯嫁与我，不仅不必恪守迂腐旧规，还能如往常这般经营衣铺。家母也是经商之人，做的是金钗首饰的买卖。你们必定投缘，说不定还能交流一些经商之道。”
“蓉哥哥前几日与我说过，童言稚语权当是玩笑话就好了。我没有你想的那般好。我生来就懒，爱玩爱笑，对诗书并无多大见解，不是什么有才情的女子。”
“非也。要不是姑娘一番话，李某至今可能还在逗蛐蛐呢。”
秋璎其实根本不知道李冶说的什么，她素来记性不好，也不想在这里久耗，便开口结束这个话题：“李大哥，我……”
“璎姑娘天生一副热心肠，想必早将那事忘得一干二净。我自小愚钝，与家父怄气，便日日同京中纨绔勾搭一起，虽没有作恶，但也是冷眼旁观，纵容他人恶行。”李冶给秋璎斟了一杯龙井，“至今李某还记得姑娘那一戒尺。我与那些个纨绔在私塾欺负那家贫如洗的学子，大言不惭地对着姑娘说读书无用。”
大约是十年前，秋老四和媳妇大吵一架。秋璎和阿娘就在外祖父家的私塾小住。外祖父每日都给秋璎布置功课，还有作画的先生教授，鲜少出后院。
那日，秋璎早早完成了功课。阿娘又在灶台上忙活，自己无聊到画了好多张先生要的牡丹花。脑中闪过一些画面，秋璎便想偷偷试着画朵记忆里的三醉芙蓉。
秋璎画得入迷，正想着那木芙蓉花瓣的肥瘦时，被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叫声打断了思绪。作画要专心，就剩最后几笔了，秋璎忍住想起身的冲动。嘲笑奚落声，打骂求饶声，秋璎一惊，手一抖，画毁了。
秋璎闭了眼，听见了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前院西北角，之前自己老躲外祖父的地。凳子梯子备齐，秋璎熟门熟路地爬上，在墙边看着。
“给爷磕三个响头，再学狗叫几声，我就饶了你。”一脸横肉又有些老气的少年恶狠狠地说。还有一个身形矮小的男子踩着墙角小书生的右手。另外一人分明在看热闹。
秋璎气不打一处来，三个人欺负一个人，真是过分，好歹单挑呀。于是乎，面对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七八岁的秋璎回屋抄了把戒尺从门口冲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背后重重地给了那三人各一下。
一脸横肉的胖子反应最大嗷嗷乱叫，那踩着别人手的小矮子吃痛地跳开了，看热闹的人转身倒吸了一口凉气。
小矮子与秋璎一般高，是最先看清秋璎的，指着秋璎的鼻子骂，满口污言秽语，哪里像是读过私塾的人。那胖子还打算上前打秋璎，秋璎也不怕拿起戒尺又要打过去。胖子就往后跳了一跳。
“这是读书的地，三位不想读书，又不能回家，偷偷懒逃逃学就好了。读书人握笔的手是最重要，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秋璎双手拿着戒尺，义正言辞地说。
“你以为我们是吃素的吗？”小矮子从墙边拿起了根木棍，朝着墙角的小书生脸上吐了口水，又转身威胁秋璎，“你个小丫头片子，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秋璎翻了白眼，一脸鄙夷地说：“你们见过针线吗？”
“谁没见过。”那胖子抢先回答。
“我瞧你们仨和针一样。”秋璎让，“眼睛长在屁股上，难怪读不进去圣贤书。”
那小矮子和小胖子气得直跳脚，尤其是小胖子夺过小矮子手里的木棍，就想往秋璎身上砸。
“我外祖父就是你们的先生。今日你打伤了我，我就先去外祖父跟前告状，再去奉京府敲鼓。”秋璎挺直了腰杆子说话，这胆大的根本不像是个七八岁的深闺姑娘。
“你口口声声说我们不配读圣贤书，那圣贤书又有什么用，竟是些酸腐文人的说辞罢了。是我们不屑于读圣贤书。”一直默不作声的李冶开始辩驳了，被一个小姑娘这样说实在是不光彩，怎么着也得找补回来，“你自己说话如此粗俗，又识得几个大字呢？怕不是三字经都背不全。”
胖子和矮子站到李冶身后开始附和，嘲笑秋璎是个大字不识的小丫头片子，还敢说自己外祖父是夫子。你一言我一语，瘦弱的小书生趁机从边上溜到了秋璎身后。
李冶比同龄人高处半个头，秋璎个子矮，只能仰起头看人，半眯着眼，对着李冶说：“你能蹲下来吗？我脖子酸。”
李冶也是得意忘形，看着秋璎好似求饶的眼神，不设防蹲了下去。结果大腿又挨了一戒尺，跪在小姑娘面前了。这下二人竟平视了。胖子和矮子本来要出手，李冶制止了，他要自己惩罚这烦人精。
“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说得文邹邹的，你们该听不懂了吧。”秋璎盯着李冶说，“《离骚》是前几月外祖父布置给你们的，我五岁就会背会默了。香草美人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又如何。像你这种娇蛮的小丫头，以后肯定嫁不出去。”男儿膝下有黄金，李冶忿忿地说，就要起身。被秋璎敲了原处，李冶又跪下了。要不是自小就被教导不能打女人，他真是立刻就想把这张牙舞爪的小狐狸好好折磨一番。
“本姑娘嫁不出去也可以坐吃家中祖产。那你呢，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不读书识字。你知道什么时候收麦子，什么时候种苞谷吗？你连农民都当不了，日后早早谋划当个上门女婿吧。”秋璎嘴上根本不饶人，李冶被个小姑娘戳到了痛处，父母亲甚至说自己连当上门女婿都没有资格。
秋璎自小就会察言观色，见面前的人有所触动，说话和气了几分：“读书明智，修身养性，武将尚且要读兵书，更不用说文官了。农民知晓四时节气，是祖祖辈辈的经验使然，也得得益于朝廷更定历法。天底下多的是愚钝的人，但不能为非作歹。你们的起点已经高过这么多人了，就算不求建功立业，也要为将来的生活谋划吧。家中父母能仰靠几时呢？如今大鱼大肉，日后野蔌稀粥，何苦啊！”
那矮子和胖子面面相觑，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能言善道，果然和那老夫子是一家人，不过小丫头说的还真是大实话。
“我才七八岁，常阅古籍，诗三百，楚辞，史书列传都有所涉猎。你们自诩男子，瞧不上我们姑娘家家的，可你们读的书还没有我多呢。”秋璎嘟着嘴说，“不信比比，我一人背书就能顶你们三人。”
小书生当起了中间人，秋璎还真和这三人背起了书，都不能重复。最后那自幼愚钝的璎姑娘得益于自己夜夜翻诗集文集找东西，赢了那三人。
小书生也不被欺负了。秋璎临走前还夸了句李冶，这样真心的夸赞，李冶从未得过。李冶三人浪子回头，偶有几次见到小丫头片子都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好。
不过小丫头片子的反应看来，是忘得一干二净了。张牙舞爪的璎姑娘就在李家小郎君心里留下不深不浅的一道印记。想时抓心挠肝，不想时又萦绕脑海。
李冶听到秋璎的声音回过神来，端详着这张脸，先前早就派人瞧瞧留意过秋璎。果然，秋璎还是那样不按常理出牌。
“李大哥，我自幼落水，身子比起常人多了些寒气。每每入秋，还都会咳嗽不止。大夫都说，将来不好生养的。”秋璎绞尽脑汁想了个十分完美的借口。
“无妨，家底还算殷实，身子养着就好了。”李冶一手撑着脸，宠溺地笑着说。
秋璎无奈，这人是进不去柴米油盐酱醋茶，怎么样说都绕不开。
“我心有所属，不是良配，公子还是另寻他人吧。”秋璎扯下腰间的荷包，在李冶面前晃了晃，“还望公子不要说与令堂令尊和家父家母。就说是我身体太差，可好？”秋璎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
李冶心中一紧，又转念一想，自打十二三岁认识秋璎以来，就让人留意。秋家四小姐养在深闺，哪来钟情之人，立即一问：“莫不是拿借口在搪塞我？”
没有二字如此斩钉截铁，谈话之间，李家小郎君还是不肯放弃，只是答应了璎姑娘不说出那件事。
几日后，璎姑娘成了李家郎君名正言顺的干大哥了。其中，自然有璎姑娘三寸不烂之舌的功劳和李家小姐无意中的牵桥搭线。
此事一过，秋璎大梦初醒，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遂日日夜夜裁衣做样，一心投在衣铺子的营收上。每每看见爹娘筹谋婚事就往东街西街或是郊外染坊布庄跑，要不就是装病卧床，硬生生放走了许多好姻缘。
不过秋玫秋蓉的婚事顺得很，再过个一年半载就可以敲定了。在此期间，璎姑娘的衣铺子开了第二家，正寻思着再开一家。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