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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华从小生活在富贵人家里,但是他真正拥有的只有祖上定给他的一栋房子和每月的银钱,其他什么都没有。
而他最后见到母亲时,还没过十岁。
母亲将耳朵上的一对耳钉取下来,郑重地放在宁华的手心里。
他还记得那年春色尚好,镂空的木窗将暖光引进房间,将他母亲苍白的脸色照的温暖和煦。
宁华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把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的泪水却怎么也不肯掉下来。
“小华,这对耳钉,是我们家传的小首饰,以后要是有喜欢的人了,要记得送给她,一代代传下去。”
母亲只来得及给他最后的嘱咐,却没有讲完它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故事。
十岁的宁华找母亲要了一个名字,母亲轻声地在他耳边留下了最后两个字——春色。
春色,很适合它,也足以让宁华对那个春天记忆深刻。
但是宁华觉得,他们这样飘无居所的生活,春色不如无定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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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华遇见井黎的时候,也是一个春天。
那个时候井黎正坐在画板的面前,皱着眉头思考。夕阳正洒在他的身上,宁华无意识地抓紧了他衣兜里包好的耳钉,心里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那是他在二十年代,十六岁的惊鸿一瞥。
他想起了幼时母亲对他说过的话:“要是你遇见了一个很喜欢的人,就把这对耳饰送出去吧。”
井黎将目光投向了在窗外站了很久的宁华。
那是两个人第一次对视。
宁华抿了抿唇,手指下意识蜷缩了一下,从窗前跑开。井黎将画笔打在画板上,白色颜料在整幅画上落下鲜明的痕迹。
井黎将画撕下来,却没有像以前对待废稿那样团成一团扔进纸篓,而是放进来画袋里。
井黎想,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宁华后来一直想着这个他让他心跳的很快的人,却一直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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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大学之后宁华又遇见了井黎,也知道了井黎是他现在这个大学的美术老师。于是宁华经常在没课时去蹭井黎的公共课和讲座,撑着脑袋听井黎讲他不熟悉的东西。
井黎也注意到这个不在他花名册里的学生,但是他只是对这个给他印象很深、记忆里曾一闪而过的学生笑笑,并没有说什么。
在一串花红柳绿的街头,贴着张国荣程蝶衣巨大海报的墙下,宁华捏着贴身放着的耳饰和两张电影票,等着他鼓起勇气才邀请来一起看电影的人。
不久后,井黎不负他望地出现在了街道尽头。
他拎着公文包,还有一袋子煎饼,慢条斯理地往电影院的方向走。
电影院里已经有开场的音乐,合着对面舞厅里上海话软糯的腔调,井黎将袋子递给宁华:“给,晚饭。等会边吃边看。”
宁华点了点头,拉着井黎的手腕往里走。
电影里的声音已经开始了,两个人弯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宁华坐下来啃自己的晚饭,井黎则目不转睛地看着电影。
不过他余光里映着宁华吃煎饼的剪影,准备挑好时机给他递一张纸巾。
或许是影院里黑漆漆地,无端增加了一些暧昧,又或者两人心有他想,觉得有些暧昧,总之当纸巾递到宁华手上的时候,两人指尖碰到了一起,擦出了一些心照不宣的心跳。
而那时,程蝶衣正说着:“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宁华红着脸擦完了嘴,将纸巾揉成一小团,吸掉了手心的汗;井黎则若有所思,把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悸动。
《霸王别姬》终了,观影的人们熙熙攘攘往外走,宁华和井黎似乎还沉浸在当时的暧昧里。
沉默了一会,井黎道:“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宁华点了点头。
两个人顺着种满梧桐的路上走,有些汗津津的手指不时碰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走到宿舍楼下后,两人沉默地站在灯下。
井黎指了指外侧,道:“我……先走了。”
宁华没吭声。
井黎正要踏出一步时,宁华揪住了井黎的袖子,问道:“井……井老师,我……我喜欢你。你……你……”你能做我男朋友吗。
可说到这里,宁华后面的一句话怎么也出不了口。
井黎看出了他的紧张无措,微微笑着揉揉他的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早点休息。”
宁华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有些懊恼的失落和难受。
他们还是经常一起看很热门的电影,去影院对面的舞厅跳舞喝酒。宁华本以为他这辈子认定的爱情也就这样了,“春色”一辈子都送不出去了的时候,井黎亲自对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那一年,是1998年,井黎30岁,宁华23岁,新年的电视机里放着那英和王菲的相约98,黑沉的天空炸开一串串烟花,“春色”被宁华捏在手心里,用当时破旧的手机向井黎发去了一条消息,说了一声新年快乐。
井黎出国与父母相聚,跨过大洋的短信要飞好久才能到另一个人手里。
可片刻之后,手机嗡嗡地替代井黎的声音叫道:“新年快乐。”
宁华抬头看着炸开的烟花,晃了晃悬在空中的腿。
不久后手机又是一次振动。
宁华愣愣地打开手机,还是井黎发来的短信。
他在短信里写到:“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宁华脑袋里像是开了一朵比眼前更绚丽的烟花,愣了许久,才低头在屏幕里敲上我愿意。
他红了脸,转身进了屋,郑重地将手上的“春色”装好,打算新年过了,在开学的第一天,就交给井黎。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这对春色,并没能送到井黎手上。
当年从美国飞往中国的飞机撞山跌落,粉身碎骨。井黎就在那架飞机上,等着和刚刚告白的男朋友团聚。
宁华想,他的金丝眼镜里,也许还透露着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的爱意。
宁华把那对耳饰包好,贴身带着,从此沉默地去找了一份老师的工作,年复一年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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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2015年,宁华放下了写日记的钢笔,抬眼看向窗外的天空。
井年推门回来,愉快地喊了一声宁叔叔。
宁华笑着去揉乱他的头发,从一双熟悉的眼镜里看到了他小叔。
井黎意外去世后,他父母和哥哥有些受不了这个打击,后来从井黎的日记里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心上人,就将他哥哥的小儿子过继给了他。
而井黎的这个小侄子,正是井黎去世时降生在这个世界,后来他们也发现他很像井黎。
此后,宁华每个月出国与井黎的家人相聚,带着井黎的那份对生活深切的爱意继续活着,厚厚的日记本里,每一页都有井黎存在的痕迹。
井年今年十七岁,读了一个很好的高中,马上就要成年,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宁华每年都会去井黎的墓前看看他,在他曾经住过的那栋楼下看着生锈的防护栏。
不过今年,那栋楼就要被拆除了,此后那里会有一栋更高的大楼缓缓而起。
宁华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再见到这栋楼了。
当年的人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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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2045年,宁华已经走不动路了,可他还坚持着写日记——不过近年来都是请别人帮忙代写的。
他坐在摇椅上看着日头升起,日暮西沉。
井年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很喜欢很喜欢的妻子和很乖很可爱但有时很调皮的孩子。
宁华把手放在井年的手背上,颤颤巍巍地递给他一对耳饰。
那是“春色”,是他一生都没有送出去的春色,也是在他消失在春色里的亲情和爱情。
井年还是像孩子时一样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看着宁华的眼睛,没来由地就静下了心。
“这对耳钉,我的母亲给它起名叫‘春色’,是要送给很喜欢很喜欢的伴侣的。”
井年静静地听着,妻子和孩子也静静地陪在一旁,群鸟飞过,向着傍晚天边火红色的云。
宁华慢慢地说完了他和井黎之间短暂却又无比深刻的爱情。
在眼皮沉重地合上之前,他对井年说:“还是不要叫春色好了,叫无定骨吧……”
他想起井黎很久以前给他看过的一幅画,那时他们还只是朋友,井黎笑嘻嘻地对他说:“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画的,那一笔白色谁来看都会说盖不掉了,可是我没丢掉它。”
他也想起他和井黎之间曾经飘渺过几年却还是定下来了的感情。
覆上了陈旧的回忆微微打卷,在他眼皮底下慢慢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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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2050年,宁华75岁,葬在了井黎身边。
而无定骨被井年送给了妻子,之后也会一辈一辈地当做礼物送下去,纪念着每一辈飘渺却又坚定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