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创伤不发生在一个瞬间,它是一个持续性的、交互的、变化的过程。
Philza
培根煎糊了。
我的听觉警铃大作时为时已晚,我皱着眉头,尽力将它与锅底分离开来,铲子在涂层上刮出一道道白色的印记。很快我意识到在这件事上自己的鼻子为什么失了灵:我忘了开排气扇,现在我的厨房闻起来像他妈的烟鬼的肺。这当儿手机响起了令人振奋的铃声,这也许意味着我惴惴不安的等候有了结果。我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起电话。您好。我方便,您请讲。是的,我是上周五向贵司投递了简历的Philza。十分荣幸。三点?好的,我记下了。我会注意短信。也感谢您的时间。我挂断通话,深呼吸(不是明智的举动,尤其在这间厨房里),想要将手机放回桌上,却因为手上一个哆嗦弄掉了它——要么就是我对于脱离失业状态的前景过于兴奋,要么就是我他妈的已经和化石一样老了——现在我的手机屏幕和瓷砖地面上都有了裂纹。噢,当然了。
我挑出两片卖相尚可的培根,将它们夹在吐司中间。我得承认,我确实有意拖延制作早餐的进度,因为这远不是这个早晨最大的挑战。现在是早上六点,我端着盛放三明治的盘子,站在我的小儿子的卧室门外,那张过时的乐队海报几乎紧贴着我的鼻尖。我再次深呼吸,活动嘴角,练习Dadza的招牌微笑,在精神上为接下来的举动做好准备。三,二,一!我将重心移到左腿,用拐杖头轻轻敲了敲门,随即不给自己反悔的机会,拧下了门把手。
我已经预见到我会目睹什么,但——耶稣基督啊!——我的心脏还是痛苦地紧缩了一下。我十六岁的儿子,他靠坐在床头,夹克外套整齐地穿在身上,眼睛睁得很大,完全不像是经历过哪怕一秒钟睡眠的样子。他的头发乱而油腻,脸色灰白,眼袋深重,眼皮红肿,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纸巾团散落在床铺和地面上,几乎叫人没有地方下脚。我将早餐放在他床边的小桌上,穿过房间,为他拉开窗帘。窗玻璃的倒影里我看到自己杂草一样的胡茬,我真的需要打理一下外表了。随后我强打精神,假装对这一切迹象视若无睹,尽可能轻快地向我的儿子问好:“早上好,Tommy。”
“……早上好。”由于干涩的嗓子,他挤出第一个音节时显然费了很大的力气。我怀念充满活力的大喊大叫,自两年前那件事发生后,它们曾经把这个家变成一个可以忍受的地方,使我和Techno免于被该死的寂静折磨。老天,为什么这种事要接二连三地发生在我们身边?我朝他露出一个浮夸的笑容,努力维持虚假的愉悦语调。如果一切顺利,下午三点我还要继续这样做。“记得吗?今天我们要去拜访Puffy女士。我很乐意陪我的小伙子兜一趟风,但不巧的是,有一个面试需要你的老爹参加。”而且冬季逼近时我的右腿疼得简直活见鬼,弄得我有时怀疑他们是否真的修好了那些骨头,“Techno会带你去她的诊所。那附近有街机游戏厅,也许你还可以认识新的朋友——”
哦,不。这话出口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打个结塞到喉咙里。他妈的,我搞砸了,这简直是所有可能的措辞里最糟糕的一种。Tommy缓缓地抬起头,将游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使我感觉被烧穿了一个窟窿。他呆滞的眼神松动了一些,但绝不是朝一种好的方向。“Phil。”
“嗯?”我等待着判决下达,即使在两年前我就已经知道——
“我想念Wilbur和Tubbo了。”
——我是个失败的父亲。
Techno
我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翻找口袋,Dream体贴地为我递上了打火机,对此我点头致谢。“我不知道你抽烟。”
“或许我只是随时准备纵火?”他耸耸肩,“我也不记得你有这个嗜好,你一向对我等凡人的庸常乐趣嗤之以鼻。”
按照和这个人相处的习惯,我应当对他戏谑的腔调予以反击,也许嘲讽两句他的房东最近给他找的麻烦——但我没有什么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只是照着记忆里Wilbur的样子,将香烟夹离嘴唇,长长呼出一口烟雾来。“今天下午把你的车借给我。”
“和电子潮女约会,还是走私大麻?”
“载Tommy去见他的心理医生。”我干巴巴地说,“你刚喝了两罐使你没法驾车的啤酒,而且上周我帮你写了读书报告,所以你没有理由做个烂人并拒绝我。当然,除非你需要一个地方睡觉。”
“我他妈的有房子住。”Dream咕哝一嗓子,“祝你好运。”他从裤袋里摸出车钥匙扔给我,随即把蠢爆了的兜帽戴回头上,向走廊的另一端走去了。
我现在确实很需要一些好运。实话说,我累极了。闭嘴,chat,和流行的观点相反,Technoblade也是会感到疲劳的。我的肉体随时为期末论文和屠杀孤儿作好准备,但人的精神总有极限,而在我的情况里,这个极限比大多数人预想的要低。停止用哭脸刷屏,我今天没有吃药,仅存的注意力广度不足以支持我读完你们的垃圾留言。哦,有人建议我借助忧伤的电影来释放压力。嗯……我有更好的主意,不如试试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你的养父是个糟糕的教育家,你的哥哥隐瞒自己的抑郁天知道多少年,最后用手枪打穿了自己的脑袋,两年后你的弟弟也变成了这副样子。那可是天杀的TommyInnit,放着他不管他就会把自己逗乐,关于女性和毒品的冒犯性笑话是他精通的唯一一种语言。现在他安静了,而我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感激这一点。天,以前的我想不通Will为什么那样讨厌活着,恨不得把他从坟墓里揪出来盘问一番,但现在我有些理解他了。顺便说,这没有改变我厌恨他的程度。不,chat,这不是什么不祥的征兆,在彻底毁灭Dream的人生之前我是不死的。Technoblade永不死,案子了结。
从脑海里的争论回过神时我正趴在Dream的方向盘上,额头抵着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皮革,鼻子急促地喘着粗气。嘿,你瞧,我在感觉,我在呼吸,这可巧了,你知道谁没有在这样做吗?他妈的WilburSoot。还有Tommy那个爱好蜜蜂的朋友。他们不在这儿,他们留下一堆烂摊子,让我不得不翘掉古代文学课,接一个十六岁男孩去做心理咨询。哦,可怜的Tubbo,对不起,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你和该死的白血病抗争到了最后一秒,你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坚强得多。但Wilbur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混球,不管你们信不信,chat,葬礼上我亲眼见到他从棺材里向我竖中指,法官阁下,世上不可能有比他更恶劣的兄弟了。
“——喂!喂!听得见吗?”车窗上传来一连串敲击声,伴随着不耐烦的叫喊,“Techno?Technoblade?The Blade?行行好,别逼我叫你血神,那会使我想要用漂白剂洗自己的舌头。”
我松开方向盘——老天,我一直在用力按着鸣笛按钮,难怪这么多行人都在驻足围观。chat,这是我五年份的社交量了,从今往后我要穿上中世纪铠甲,把自己锁进地下室里靠中餐过活,并把每一个给我送饭的外卖员灭口。我转过头去,摇下车窗,迎上一张讨人厌的脸。Dream交叉双臂,不悦地用脚尖拍打地面。“你借了我的车,就为了趴在方向盘上思考你可悲的订阅数,同时用噪音轰下来几群候鸟,让PETA拿着声级计找上门来。”
我张开嘴,想要叫他滚开——做这个动作时我不可避免地牵动脸上的肌肉,这似乎破坏了某种处于临界点的平衡——我惊恐地感到一滴液体正从我的眼角滑向下颌。好吧,今天大概不是历史上最棒的一天,我碰到了Dream,想起了我自杀的养兄,毫无理由地鸣了半分钟的笛,现在又掉了眼泪。Edgyblade?这是个哪门子称呼?我不是最合适的霸凌对象,chat,我们的眼前就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妈的。”Dream短促地骂了一声。他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挤到副驾驶座位上。接着他用手臂环住我的肩,把我扯进一个拥抱里,慢慢拍抚我的后背。皮肤接触导致的短暂不适过后,我感到我在他侵略性的热量里慢慢融化,僵硬的肢体松弛下来。我侧过头去和他接吻,他的嘴唇尝起来像肉桂卷。我听不见chat的声音了。
我们都不打算深入,短暂地吸吮了对方的舌尖后便分开了。Dream的手还搭在我的肩上,没有要松开的意思。他盯着我的眼睛说:“我改变主意,懒得去替你应付点名了。你愿意再给我讲讲Wilbur的事吗?”
我转动钥匙点火,马达发出高亢的突突声响。“他写歌。去接Tommy的路上我会放给你听。”
Dream
毫不夸张地说,Dreamwastaken是很多领域的专家(包括跑酷、搏击、调情、制作视频、饲养猫咪、挖苦重度色盲患者等。如果你有兴趣为我印名片的话!),但安慰一个深受精神创伤的二十一岁英语专业男大学生不在此列,何况这个人是他妈的Technoblade。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神经质,自我中心,暴力倾向,社交恐惧,完美焦虑,无政府主义,注意力缺陷障碍,过度的自言自语,以及同性恋,把这些倒进碗中,加入适量马铃薯制品,搅拌并静置,Dream的现任男友就会出现在你的厨房里。顺便说,要制作我,去掉马铃薯的部分,再加入大量的魅力即可。如你所见,我十分爱他。假如他能够停止千方百计地提醒我他如何抢走了我的奖学金,我会更爱他一点。
现在我坐在他的副驾驶,无聊地转动收音机旋钮。单凭驾驶风格判断,你也许会认为Technoblade是一个守法公民。他坚持要所有乘客系安全带,将车速控制在令人憋闷的区间,在绿灯开始闪烁时立刻踩下脚刹,活像个欲盖弥彰的逃犯。也许他是,谁知道呢。从后视镜里我瞟到Tommy,Techno的弟弟,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们常一起玩电子游戏,而最近他已经两个月没有上线,显然不是在忙于学业。事实上,我从Techno那里得知,他从学校请了个长假。我当然知道其中缘由,对他们家发生的一切我深表同情。现在车里的气氛极其尴尬,Techno绷直后背,紧盯前方,一言不发,Tommy则扭过头去盯着车窗外,比起发呆,更像是在笃定地寻找什么东西。
(“我觉得他还处在悲伤的第一阶段。”把车停在他们的公寓楼下时Techno对我说,“Phil查看了他的手机,显然他昨晚给Tubbo的号码拨了数十个电话。就我个人来讲,无论对方是否在世,我都不推荐这样做。”
“你在哪个阶段?”
“我在‘渴望打断穿着绿色连帽衫的白痴的鼻子’阶段,这通常很危险,尤其对你来说。”他刻薄地命令,“下车。Tommy对你的频道很着迷,也许你能帮我把他从房间里弄出来。”)
我用指节敲了敲前挡风玻璃,打破了压抑的沉默。“Techno,在进入高速公路前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上次我给这辆车加油时海湾战争还没有爆发。”
Techno瞥了一眼仪表盘,我敢肯定他用不着这么做也知道我在说谎;我同时也敢肯定他不会揭穿我。他拐了个弯,开进路边的一家加油站。工作人员将加油枪插进油箱盖时他下了车,消失在便利店里。我向后调了座椅,转过头去,盯进那双天蓝色的眼睛。
“嘿,Tommy。”
“嘿,Dream。”他公式化的语调听起来像我的Siri。
“你的哥哥很关心你。”我说,“他是个蠢蛋、怂包,直白的表达会杀了他。但他会为你做任何事。”
“他不能把Tubbo带回来。”Tommy低声说道。(好吧,事情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不长的停顿后,他继续道:“Dream,你是不是也对我很失望?”
“‘也’?Tommy,没人对你失望。你是一个英雄。”我发觉自己的口气温和下来,“记得吗?在两年前,一切的最低谷,你的家人是被你的乐观所鼓舞的。拿Techno举例,如果不是你,他早就拿着餐刀去街上捅人了。顺便说,我有百分之九十六的把握会成为他的第一个谋杀对象,因此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令我高兴的是,我的玩笑似乎起了作用,他的脸上久违地出现了笑容,我甚至可以看到一些以前的他的迹象。“那个时候,呃,Wilbur刚刚离开我们的时候,Tubbo帮了我很多。他——”今天以来,Tommy的嘴里头一回冒出如此连贯的句子,“他不肯从我的身边走开,你知道,他是个——是个奇特的人,不断地提起无厘头的话题,或者他妈的唱一些古怪的歌——操,我好想见他——他总是、总是毫不犹豫地拥抱我。Dream,即使在……在医院里的时候,他……我……”
他讲得磕磕绊绊,好像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冒出来的音节会是什么。随着话音重新萎缩成毫无生气的喃喃自语,他耸起的肩膀又塌陷下去,显然表达欲再次离开了他的身体。我知道他需要的不是言语回应(Dream知道一切!),于是伸出手,用力揉他的头发,感觉手指插在一盘冷腻的意面中间。他应该去洗个澡了。
手机在裤兜里发出一声闷闷的提示音,我知道是房东发来的短信,懒得动手指去查看。没什么新鲜的,自得知我的频道的收益以来,那个混球一直威胁向我的粉丝暴露我的住址,以此要挟我替他还上赌债。我从Tommy的表情看出他还有想说的话,于是继续保持眼神交流,耐心地等他组织语言。他反复地张开嘴又合上,最终问出了一个令我大为意外的问题。“Dream,只是假设——假设死去的是Techno,你会怎么应对这件事?”
我品出了一些违和感:这个类比可不太准确,如果把这句话里的Techno换成George或者Sapnap,会更适合描述他现在的处境。不过我不会指出这一点。“抹掉指纹,伪造不在场证明,确保警察不会找到我。”我眨眨眼,“嗨,开玩笑的。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Tommy。最理想的情况,我会和你们帮助彼此度过最艰难的日子;最糟的情况,我会把自己灌醉,从十六层的窗台上走下去,同时开着直播。”
我不知道这种程度的坦诚会产生什么效果,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采取这个策略,而我的直觉从不失效。Tommy沉默了片刻,我看不出他的脑袋里有怎样的思考正在进行。他说道:“我很确定Techno也会为你做任何事。”
不,他不会。他更乐意抽干方圆十里的水管,然后把我点着。虽说如此,我的心里感到了温暖,我的未成年朋友在他自己的糟心事里抽空关心我的感情状况,没有比这更有益的时刻了。
这当儿油箱已经被充满,加油站的员工收走了加油枪,Techno也在我的余光里慢慢踱步过来。我重新靠上椅背,思考最近一段时间是否要把Patches托付给Sapnap照顾:昨天房东的债主用消防斧劈开了门,破坏了我的电脑和一些其他设备,我的住所不再安全了。
Puffy
我观察面前的男孩,他的状态令我感到难过。他明显睡眠不足、神经紧绷,任何响动都使他应激性地打颤。继失去了一位兄弟之后,他又刚刚失去了最好的朋友,这并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承受的事情。
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最令人沮丧的事情之一是:你并不总是能帮助到你的患者。他们的情感、记忆和思维如同不透光的暗箱,你只能一边观察自己的言语造成的结果,一边推测那暗箱之中发生了什么。有时无论你施加何种影响,得到的都只有负面的反馈,没有比这更挫败的事情了。好在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在Tommy身上:他显然并不反感接受专业人士的帮助,而这是极好的开端。为了建立信赖关系,我花了近两个小时听他分享过往的趣事,有关他和那位名叫Tubbo的不幸孩子。(和第一印象不同,这位年少的患者惊人地健谈。)有那么一会,他的情绪甚至短暂地高昂起来——但话题必须被引到他不愿意面对的事上,以使我们取得一些进展。有时咨询师的工作就是当个混蛋。
“唔,他是在夏天确诊的,是吗?”
他缓缓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用力抠着扶手上的软垫。“医生,我不想谈论这件事。”
“Tommy,你能做到的。”我鼓励道,“瞧,即使不那么美好,那也是有关Tubbo的回忆,你不会想要永远避开它们的,对吗?”
“操。我猜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是的。夏天,当时我们刚刚放假。Phil设法瞒住了我一会,用了季节性流感一类的狗屎说辞。那个跛脚老家伙不擅长这码事。”
“得知这件事时,你是什么心情呢?”
“哈,一开始我们都很乐观。我们不停地给对方分享新闻链接,一有空就谈论那些人如何奇迹般地康复。我嘲笑他的牙龈出血,说他拥有了申请进入Phil的老年俱乐部的资格——你瞧,我的一部分角色特征就是当个他妈的贱人。……之后事情变化得很快。他总是在发烧和呕吐,手臂轻轻捏一下就会淤青。化疗后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瘦得像骨架,甚至不能靠自己的力气坐起来——我问他感觉如何。他说痛。我问他:你想来点水吗?他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告诉我他有多么痛。操,我他妈的毫无用处,我能做到的最好的事就是放一些音乐给他听……后来我们不再聊那些关于奇迹的狗屎东西了。我们胡扯天堂、来世一类的废话。他的父母禁止我提起这种负面话题,所以我们偷偷地说。他说他愿意变成一只蜜蜂。是的,当然了,他妈的蜜蜂,天知道他为什么对这种嗡嗡作响的昆虫那么痴迷。至于我,我他妈不在乎他会变成蜜蜂或其他任何动物,我——医生,我更想要他活着。”
“Tommy,我认为你们两个都是值得敬佩的坚强的人。”我柔声赞扬,“很多成年人都没有这样的胆量面对这个过程,但你们坚持了下来,一直到最后一次相见,对吗?”
“……那是五天前。Tubbo是个他妈的聪明人,他知道那是——那是他自己的——我有时候真希望他没那么聪明。我们——我们在他的病房里独处了一会。”
“你觉得这是一次好的告别吗?”
他的目光穿过我,茫然地盯着我远处的什么地方。“我不明白。”他小声说,看起来真切地感到困惑。
他显然仍需要消化发生的一切。“Tommy,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让我们玩个游戏,来结束今天的见面。你来扮演那一天的Tubbo,而我来扮演你,你觉得怎么样?这样也许能帮助你理解你的朋友。”
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但其中没有抗拒的成分。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将引导他学会宣泄自己的悲伤,从而正视朋友的离开。这听起来很残忍,但强化对死亡的真实感是接受它的必要步骤。我继续用眼神征询他的意见,直到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于是我拉近椅子,坐到他的面前。
“嗨,Tubbo。”
“……嗨,Tommy。”他看起来并不完全适应自己的任务,最终却还是艰难地开启了对话。这是个好的兆头。
“我……我想我们可能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他轻轻地说。
“我太抱歉了,这本不应该发生在你身上。”
“说实话,天哪,我也不明白。”他喃喃道,“这一切都太快了。”
“不觉得不公平吗?你还如此年轻。”
他慢慢低下头,将脸埋进手里。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相当快地进入了角色。“我——我不怕死。老天,我只是不想离开你。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的,记得吗?如果我能选择,我怎么会把你一个人留下呢?”
“我理解,兄弟。在我余下的每一天生命,我都会非常、非常想念你。”
“我知道你会的……Tommy,我知道你会的。”
“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会一直为你哀悼,用我的全部生活。”
“不……不。”他弓起后背,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缩起来,嗓音比之前又哑下一截,“别那样做。操……我不想……”
“你不希望我过于悲伤,对吗?如果是为了你,我会尽力而为。”我温声说,“可是,在失去重要的人的时候,悲伤是人之常情。如果我没能很快从你的离开中恢复,也请你不要责怪我。”
“老天!我不会责怪你的,我爱你。”
“我知道。我也爱你,Tubbo。”
他仿佛遭到了电击,猛然抬起头来,瞳孔放大,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这完全是我意料之外的反应。他的嘴唇急切地蠕动:“嘿,Tommy,我,呃……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必须得告诉你。
“我在听。”
有那么一会他绝望地盯着我,比划一些不知所谓的手势和口型,似乎他的一部分试图向我传达什么信息,另一部分则在阻止他这样做——但在我猜出那信息的内容之前他就动摇了。“……不,没什么。我们就……呃,就在这里结束吧。谢谢你,Puffy医生。这很有帮助。”
——我察觉到自己接近了问题的核心,他想要向我展示的事显然相当重要。“嘿,小伙子,你可以信任我。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保密的。”我向他承诺,“放松,记住,你只需要把你印象中的Tubbo扮演出来,不必正确地还原所有事情。让我们进入状态,好吗?——Tubbo,我在听。”
我的直觉里隐隐浮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房间里安静得只剩秒针转动的响声,我感到汗滴从脖颈后面滑下。我的患者痛苦地闭上眼睛,在他内心的某处一场斗争正在进行。我相信他最终会选择敞开心扉的那一边,而他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长久的犹豫后,他凑近我,将嘴唇贴上了我的侧脸。
Tommy
我正处在一个没有止境的噩梦当中。
Phil认为我需要心理疏导和充足的睡眠,错误,我需要的是Tubbo。他可以随便做些什么,坐在一边摆弄电子琴,没头没脑地开始歌颂蜜蜂,或者从盘子里抢走我的披萨,我不会发火。我当然不会对他发火。一切都糟糕透了,唯一能让事情好转的方法是Tubbo回到我的身边。而他不能,因为他他妈的是一具尸体。他的眼睛、头发、嘴巴,还有一切使他成为了Tubbo的东西,现在这些都正在泥土下面腐烂,和所有其他无生命的物件一样。在某一个可恨的瞬间里,他从我最好的朋友、pog一词的概念化身变成了一堆无意义的原子的组合。哈,现在没有了他,我难道不也是一堆无意义的原子的组合吗?唯一的区别是我活着,而我不理解这件事。
我翻了个身,培根的焦味从嗓子眼涌上来。我机械地抓起手机,解锁,依次点开通讯软件和社交媒体再退出,然后重新按下锁屏键。我在熄灭的屏幕上看到自己的脸,感到作呕。为什么活着的是我?所有人都喜欢Tubbo,TommyInnit则负责担任那个惹人厌烦的角色——我对这个安排没有意见,因为我他妈的一点都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Tubbo相比,他们无趣得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是的,我对此没有一点意见,我唯一的要求是Tubbo活着,离操蛋的白血病或者其他任何狗屎事情十万公里远。但生活就是没法十全十美,是不是?为什么活着的是我?
如果躺在坟墓里的那个人换成我呢?如果是Tubbo,他绝对能够做得更好,至少不会像现在的我一样,一个甚至找不到理由把自己的屁股拽下床的废物……妈的,我不能把这种事情强加给他,哪怕在幻想中也过分残忍了。要毫发无损地从这种烂事里趟过去,连Dream那样酷的人都做不到。老实说,他和Techno相处的模式非常奇怪,但他们确实是相爱的。Tubbo,我们也是。你应该早些让我知道的。
那个吻。无论我思考什么,最终都会回到这件事上。你亲吻了我。那是你在这个世上做的最后一件事。也许它没有什么含义。也许它只是说明你重视我,作为一个朋友——我他妈的在骗谁呢?操,操!我是本世纪最大的蠢货,我应该抓住你的肩膀,直视你的眼睛,告诉你我也爱你,我早就无法迷恋上除你以外的其他人了我曾经有他妈的那么多的机会说出这件事但是TommyInnit是个察觉不到房间里的大象的傻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错过了最后的机会一切都他妈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世上独一个的我的Tubbo。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为什么活着的是我?我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十分滑稽的声响,介于低吼、抽噎和溺水者的呼救之间。我从不知道我能制造出这样的声音,但我没有强迫自己停止这么做的动力,直到十几秒钟后窒息感使我意识到我忘记了保持呼吸。重新摄入氧气并没有使我感觉好一点,我紧抓着自己的胸口,手指僵硬而麻木,我的视野随着每一次大口吸气而失焦、闪烁,最后变成完全的黑暗。哦,他妈的低血压。
我保持平卧,等待一切恢复正常。(讽刺的是,一切并不会恢复正常。)濒死体验的好处之一就是它可以使我看到不可能出现的人,而这一次是Wilbur。他穿着那件黄色针织衫,沿着河堤慢慢地散步,影子拉得很长。他说你好啊,我最喜欢的小弟弟Tommy,最近过得如何?喔,你好,Will。你大概想不到有一天这话会从我嘴里说出来,但是求你了,我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Phil正挣扎着应对失业,Techno仍然没有走出你的死,这本该是另一个属于TommyInnit的第一雄性时刻,但我做不到。事实上,我觉得我再也做不到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没想过生你的气,因为我对死亡还没有概念,不清楚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在一个十四岁小孩愚蠢的眼里,你只是突然决定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了。也许你去了拉斯维加斯开启一段狂野人生,正用可卡因买通五个美国女人和你结婚……顺便说,现在我仍然不怪你,Wilby,因为我开始看到你眼中的景象了。
也许两秒钟,也许一个世纪过后,我的眼前重新清明一片。我再次解锁手机,按上联系人的图标,拨出那个熟悉得令人胸腔发痛的号码。为什么活着的是我?语音信箱的哔哔声过后,我将麦克风凑近嘴边,低声说:“晚上好,头儿。我想我快要死了。”
Techno
“你开始抽烟了。”Tommy忽然开口。
嗯,chat,他真是挑了个有趣的话题。抽烟是个坏习惯,你应该戒掉它,人人都这么说;但奇怪的是,没人会说“肺炎是个坏习惯”或“你应该戒掉糖尿病”。我谦卑地认为,健康是一种高级消耗品,是你摆脱其他烂事后才能抽出空去考虑的奢侈选项。顺便说,在所有表达好意的方式中,关心人的健康实在是最省力的一种途径。你走上前去,向派对里遇见的熟人说道:“你的牙疼怎么样了?”这可比“你还在为你自杀的养兄失眠以至于不得不用大部头古典名著和对人生中每一个错误的反思打发漫长的夜晚并且失望于对新一天的信念并没有和太阳一起升起吗?”简单得多。总而言之,哦,是的,我在抽烟。“感谢你的提醒,不然我可能注意不到这一点。”我回答道。
令我满意的是,Tommy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的话头随即指向了我们此行的目的。“说来好笑,我还没有来探望过Tubbo。”他说,“之前我会在周五放学时买一些花、多坐几站校车去看Wilbur。我有一阵子没这么做了,也许是请了假的原因。”
原因当然不只是请假。我们都清楚得很,停止出勤也只是那个症结的表现:他找不到理由下床和出门、做任何有助于继续他的生活的事。Phil在试图拖着他向前走、拖着所有人向前走,这白费力气,一切仍然在原地打转。星系里出现一个黑洞,我们费了大力气维持本来的轨迹旋绕下去,试图忽略这样一个事实:所有行星都无可避免地向它缓慢地坠落,直至某一天被撕扯成漂浮的碎片。chat,感谢你们的好意,但适量的现实主义哲学并不会使我违反服务协议,并且,没错,我使用了有关天体的花哨比喻,因为我比你们都要博学。等一下,你们在刷屏什么?……下雪了?
我呼出一口气,一些雪粒从唇边飞旋开来。我讨厌这个天气,及与冬季有关的一切事物。Dream则相反,他乐此不疲地在冰面上绊倒我,或往我的毛衣后领塞一把雪。至于我,我通常不会屈尊纡贵,使自己与这种拙劣的玩笑降格到同一水平线上。我为什么想起他?这就像你在一场完全虚构的十万美元的决斗中途想起来剥那么十几秒钟的树皮,大脑工作的方式没什么道理可讲。
我花了一会注意到Tommy正担忧地望着我。chat,原谅我,我必须把打赏提示关掉了;我正站在墓园里,陪我的养弟拜访他刚刚去世的朋友,同时试图通过持续和你们互动来忽略这一点。墓碑是新的,矮矮的暗沉的方形,不起眼,倒符合它的主角给人留下的印象。“你愿意和他独处一会吗?”我问道。
“不。”他摇摇头,“看在老天的份上,别他妈的留下我一个人。”
于是我站在原处,用大拇指在衣兜里轻轻拨弄打火机的弹簧扳机。如果我将它拿出来,我将看到欠缺品味的绿色。上一次见面时Dream将它扔给了我。他也开始抽烟了,这个念头不知为何使我感到一瞬间的绞痛。Tommy弯下身,去擦墓碑上积起的一层薄雪,这实在没有什么功效,除了让他的手掌冻得通红。他随即缓缓地放低重心,在墓前抱膝而坐,背影显得很小。“呃……嗨,Tubbo。是我。你的Tommy。”
我安静地聆听,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好做的。Phil派发给我一个接一个的任务,例如买番茄和生菜,整理地下室,填保险单,以及保证他的小儿子在拜访死者时拥有稳定的精神状态,这样他本人就有空闲去给新上司留下兢兢业业的好印象,这有助于我们摆脱靠救济金和零工过活的日子。Philza和他的养子,一个并不十分典型的团队合作案例:我们都假装自己有无限的精神力,我们都知道对方正身心俱疲、痛苦不堪。有那么一段时间家里唯一的正面能量来源是我面前这个十六岁青少年的大吵大嚷,而他现在停止了这么做。
“我一直没有来看你。”Tommy继续道,“……我知道我承诺过,我知道!我说我会一天三次跑来烦你,直到你不得不发出抗议。也许你会成为一只闯进我的窗户的蜜蜂,在我的家里闲逛直到惹恼所有人;也许你会像电影里那样搞乱所有电器的信号,让灯泡一闪一闪——也许你干脆来到我的梦里,我们像以前一样,随便说点什么废话或坐在一起发呆。你说你总会找到回到我身边的方法,Tubbo,结果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他妈的遵守了承诺。我变得见鬼地软弱,而你变得——你变得——不再活着了。”
我转过脸去,一种窥私感强烈地困扰着我。我有时来看望Wilbur,但并不常说话。我和一个背叛者有什么话可说?我们分享的记忆、作出的期望,以及将他视为一切的家人、恋人和朋友,这些都不比永恒的虚无更吸引他。我没法使自己原谅这种可憎的冷漠;奇怪的是,我更加无法原谅活下来的人,连同我自己在内。
“Tubbo——你根本无法想象我多么渴望见到你,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考虑的事情。嘿,和我的处境比起来,你所在的地方真的有那么糟吗?我仍然弄不懂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如果那儿什么都没有,至少——至少这些该死的感觉也不存在了,对吗?妈的,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想要摆脱它们,尤其是……”Tommy稍稍转头瞥向我,不安地轻咳了一声(这显著增强了我目前的社交焦虑水平),“……‘那些’感觉。天,我真是个混蛋。我讨厌总是让你做等待的那个。我……我很抱歉没能当一个称职的朋友,一个更好的——更好的——操。我不懂。如果所有人最终都会离开,待在这里又他妈的有什么意义?也许Will只是比我们这些蠢货先领悟了这一点。他一直很聪明、很出色,如果他——噢!”
一声吃痛的惊叫打断了这段并不十分具有文学性的独白,使我感到惊奇。接着我发现了Tommy发出惨呼的原因:一只手正牢牢地捏着他的左肩,并且似乎完全没有控制力道的打算。我收回了手,计划假装这个尴尬的插曲从未发生过。不幸的是,由于默契的严重缺乏,Tommy采取了与我的意图完全相反的行动。他慢慢地从地上撑起身,一些雪从他的后背抖落;接着他站在我的对面,说道:“对不起,Techno。我收回我的话,那太傻了。”
我抬起眼睑,将目光投向几十米外。那儿的某处是我的养兄的墓碑,黑色的大理石,上方有小的十字架石雕,铭文上整齐地刻着“WilburSoot在此安息/你的家人为你自豪”。雪幕将它隔绝出我的视野,但我没法不看见它。它的存在正施虐狂一般地嘲笑我的无能,而我过于疲倦,想不出如何回击。chat,现在的我比我愿意承认的更需要Dream。
我最终还是抽出了那根香烟,将它叼在嘴里,点上火。它熄灭在燃烧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雪天。
Philza
收到Techno的短信时我正十分想要去卫生间,劣质头戴式耳机硌得我额角发疼。我并不享受我的新工作,它基本上只是向接起电话的倒霉蛋推销防火涂料,重复同一套“附着性强,耐火性好”“厂家直销,价格合理”的话术,每六通电话赚一镑。无论如何,有工作比没有强;尤其这份工作不需要走动,这使它更加无可挑剔。手机屏幕短暂地亮起,我眯着眼睛从蛛网状破碎的贴膜里分辨出文字:Tommy找出了Wilbur的手枪。我正陪着他。
耳鸣穿透了我。
我花了半小时赶回公寓。不能指望一年中第一个雪天的路面交通有多么通畅,所以我乘坐了地铁。我正尝试控制住颤抖的手指、将钥匙插进锁孔时,Techno为我打开了门。他向身后比了个无声的手势。Tommy低垂着头,坐在餐桌旁边,像是下一秒就会坍塌成碎片。桌面上,在速食食品袋、烟灰缸和枯萎的插花之间——它就在那儿。我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里凝固了。不。绝不。
“我正准备带Tommy去见Puffy医生。他说他需要回家拿一些东西。”Techno冷淡地说,“他把门反锁了,所以我使用了邻居的阳台。他显然去翻了Wilbur的遗物。那把枪里没有子弹,但我还是阻止了他。”
Techno在我的腋下扶了一把,使我得以设法稳住重心,走上前去。我在Tommy的身边坐下,用手掌覆盖住他搁在桌下的手,它们惊人地湿黏。“Toms。”
有那么一会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毋庸置疑我必须做点什么,但落实到具体的言语上我则他妈的毫无头绪。千万条话茬在我的脑海里冲撞着轰鸣:表达理解、分享感受、给予宽容,所有课程和手册都这样指导,但这些教条如此无力,我如此恐惧一个措辞上的失误会带来的毁灭性后果,以至于我怯于张开嘴、怯于吐出一个难以收回的字。我真的能帮到他吗?不,现在他妈的可不是自我怀疑的好时候。我深呼吸,试图把这种念头驱逐出去。如果我才是那个元凶呢?“我们都很爱你,Tommy。”我的嗓音变得古怪极了,“记住,你的家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抱歉。”过了半晌,他回握我的手,喃喃道,“我知道Wilbur的事造成的伤害,所以不会请求你们的原谅。我是个很逊的儿子、很逊的兄弟。”
“才怪。Tommy,你是这个家还能被称之为家的原因。”Techno插了话,他罕见的坦诚和健谈令我惊讶,“我们才是很逊的那一边。Phil总是在试图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则假装一切已经糟到了无可挽回,活在现实当中的只有你一个人。”
我感到Tommy和我相握的手攥紧了一些,这让我几乎流下泪来。刚出生的他也是这样牢牢捏住我的指头,从那时起,这个小混蛋旺盛的探索欲和意志力就令我们烦恼又自豪。妈的,我都做了什么,使一个生命力的化身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在Wilbur之后?就算我活该受到这种惩罚,我的孩子们又做错了什么?“……Phil,我……”Tommy闭起眼睛,“我想死。除此以外我没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Puffy医生说这很正常——但这他妈的不正常!我根本不是那个你们为之骄傲的人,操它的,你看,真正的TommyInnit是这样一个软蛋——”
拳头擂在桌面上的轰响打断了他。“你当然可以变得有自杀倾向一些!老天,我们谁不是这样?”Techno用惊人情绪化的音量大吼,“瞧瞧Phil的腿,我们告诉你的版本是他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实际上一辆皮卡碾碎了他的胫骨,在他妈的高速公路上!Phil,那时我没有问你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也不会问。重点不在这里——”
“哦,操,什么——Phil?”Tommy抽了一口气。我移开目光,默认了这项隐含的指控。有一段时间我短暂地酗酒,把自己灌得烂醉直到在病房里醒来,右腿被钢钉固定,疼得像扎着一千根搅动的针。就这样,在一次失败的逃避现实的尝试中,我搞砸了我的健康、工作和整个家庭。“抱歉,各位。”我知道自己的微笑缺乏说服力,“我保证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Techno用指节按揉他的太阳穴,呼吸粗重,眉头紧皱。那些声音又在和他说话了,而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我不在乎。”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如果你们谁某天早上醒来,感觉削减Technoblade剩下的家庭成员是个不错的决定,悉听尊便。我哪来的资格指手画脚?”
“Techno!”我出声警告。Techno住了嘴,看向别处,但这没有使情况变好。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力不从心:我的小儿子正站在自我毁灭的深渊边缘,世上没有比这更紧急的事;而我此刻却在想念止痛片和充足的阳光,无比渴望用药物把自己塞进可爱的睡眠之中。这是年龄已经追上了我的一个明证。我想念健步如飞的日子。我想念雨天拥挤的通勤地铁,孩子们在餐桌旁吵吵嚷嚷地等我下班。我想念心血来潮的粉刷楼梯,那是我们第一次发现Wilbur的油漆过敏。我想念圣诞节的丑毛衣,Tommy坚持把自己套在Techno尺码过大的那一件里,为了上面bigT的花纹。我想念抛接球、野餐和失败的自助理发。我想念家。
而我他妈的必须拯救它。
我重新攒起力气,清了清嗓子。五个小时的电话推销使它隐隐作痛。“嘿,老兄,听着。放弃生命可是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定。在作出选择之前,你不想再考虑一下吗?”
“……我不知道。”Tommy茫然地回望,他眼神里的困惑和痛苦刺中了我,“Phil,这一切真的有尽头吗?”
我也不知道。
孩子,我也不知道。
Puffy
“……我早就该知道一些东西不对劲。我那时以为我只是碰巧有一个非常坚强的儿子。”坐在我面前的男人疲惫地阖起眼睛,“我猜,到头来,Will的死还是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
我停下笔,稍作思考。“这不一定是坏事,先生。被阻止的自杀行为好过被忽视的。”
我的患者的父亲沉默了一会。“我们能帮到他吗?”
“我们能帮到他。”我作出了肯定的保证,“只要他本人愿意寻求帮助,这就是一个非常乐观的开端。事实上,我觉得你们做的相当好。”
“我不知道如何感谢你。”Phil从一旁的桌上拿起帽子,他起身时稍微鞠了一个躬,“我会在外面等。”
下一个打开我的门的是Tommy。他安静地缩在扶手椅里,躲开我的视线,看起来沮丧而内疚。我将笔记本放到一边,开启了谈话。“嘿。没关系的。”
他猛地抬起头来。“那怎么能说是没关系?我明明清楚Wilbur做的事有多么伤人!……医生,我他妈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自私的蠢蛋,Tubbo比我更值得活着一千倍,我——”
我在内心的某处隐蔽地叹了口气。创伤不发生在一个瞬间,它是一个持续性的、交互的、变化的过程。尤其对于孩子而言,亲近之人的离去很可能是一颗延迟引爆的炸弹。我将它比作一根留在体内的箭头,和肌肉、血管浑然一体,远观完美无瑕,但随着孩子变成少年、变成大人,它才在剧烈的生长中制造出伤痛和阻碍来。我正目睹的就是这样一个过程。“Tommy,放松。我需要你停止责怪自己,好吗?你所经历的并不是所有人每天都会遇到的事情,你是被允许作出一些过激的反应的。”
“……我想是的。谢谢你。”他看起来并不十分信服,但这就足够了。
我朝他露出尽量使人安心的微笑。“让我们先谈一谈你的感受,好吗?当你想要诉诸死亡时,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不觉得这一切有意义。”他摇了摇头,“所有人都会离开。使我的生活变得真实的人也已经不在了。我不想长大,然后忘掉对他的感觉,或是——妈的,你知道,爱上其他人之类的。Phil总是说一些‘我明白’一类的空话,但他他妈的一点都不明白。Tubbo不只是一个朋友,他是——他是——我——医生,我想见到他!……我他妈的想见到他。”
我心中一动。这就是这位患者异于一般案例的地方:他需要最大限度的倾诉和开解,但他无法说出真实的症结所在。我并没有立场劝他向他的家人和盘托出,因为这涉及另一个男孩的隐私,而职业道德和专业知识不允许我评判患者的价值选择。
我考虑片刻,选择了旁敲侧击的说理。“我倒觉得继续前进并不是对逝者的背叛。相反,Tubbo应当是最希望你这样做的人。长大不意味着让其他人和事夺走他在你心中占据的空间,而是意味着你的心可以装下更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