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
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足够看到这轮日出的幸运——但新的一天总会照常到来。
现在想来,预兆早已出现,但所有人都忽视了它们。比方说那一个深夜,他翻身按亮床头的灯,痛苦地揉着眉心,抱怨自己的头疼得要炸开,于是他的女友关心道:“你不该忘带雨伞的。我去给你泡杯花茶。”再比方说他应邀出席他弟弟的生日派对,拿出吉他,准备用上世纪金曲整蛊一番在场的小屁孩们,但他拨出音符,却发现自己失去了使它们连成曲调的能力。还有他的盗汗、呕吐和过于频繁的摔倒,当这一切不祥的暗示积累到无法忽视的地步,事情也就无可挽回了。总之,WilburSoot,二十四岁,坐在从医院驶回的出租车里,思考如何向他的家人解释: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肿瘤,且它将使他无法看到二十五岁的太阳。
首先是他的父亲。Philza听到门铃,放下报纸,迫不及待要分享一个双关笑话的灵感。显然,他当时认为它十分好笑,但他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怎么讲。他打开门时看到Wilbur扶着颤抖的双膝,大汗淋漓、摇摇欲坠。比他高上一头的儿子栽进他的怀里,除了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呻吟什么也发不出来。Phil假设他是在恋情上受了挫折。他想要给Niki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嗨,谁没有年轻过呢!他决定将事情交给两个孩子自己解决,于是老生常谈地温声劝慰了两句,将Wilbur扶到沙发上坐下。
其次是他最小的弟弟。TommyInnit听到了异样的响动,摘掉耳机(这之前不忘在电子游戏的聊天版里打出一串手速惊人的屏蔽词),走出房门,扒着扶手往楼下张望。他看见Wilbur坐在父亲的身边,形态萎靡,全无精神,认为这是一个以牙还牙的大好时机。他迫不及待地跑下楼梯,准备将这一刻拍摄下来,配上好笑的文字,使他哥哥的丑照成为新一代的流行迷因模板。但是一件其他的东西吸引了Tommy的注意力;他捡起客厅地板上一张淡蓝粉色的防复印纸,并为上面复杂的医学指标大皱眉头。他问道:“这他妈是什么?你们谁怀孕了?”
再接下来是他的女友。Nihachu刚刚结束她的瑜伽课,额头出了一层薄汗。接下来她打算从散步、看电影和阅读侦探小说中选择一项,以完成一个完美的周末,但她还未拿定确切的主意。她从更衣室的柜子里掏出手机,发现了来自Wilbur的十几条未读信息。她刚要点开来查看它们,她的朋友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是否想要喝点咖啡,于是她否决了自己的前三项计划。闲聊了一会烘焙技巧后,Niki重新解锁屏幕,发现了一条新的未读信息:“我想由我来提出分手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最后一个是他的养弟。Technoblade从座位上猛地起身,座椅回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阶梯教室之中。在教授和所有同学好奇的注视下,制造了无数校园怪谈的传奇本人踉踉跄跄地冲下过道,将门板砰地甩在身后,甚至没有回来拿他塞在桌子里的外套。他喘着粗气闯进家门,看到Philza、Tommy和Niki围在一起,中间是朝他虚弱地微笑着的Wilbur。Techno大步走近,慢慢地在养兄面前蹲下身来。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你想都别想一个人面对这个。”
在那个一切从日常脱轨的混乱日子里,场景的主角本人被抽离出他自己,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在场的人。Phil沉默不言,牢牢地搂着他的肩头,好像要把这二十几年里缺失的拥抱一并补齐。Tommy在房间里没有目的地乱转,嘴里嘟囔着毫无逻辑的脏字。Niki安静地用手背抹着淌下脸颊的眼泪,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她男友交叠的双手上。Techno则充当了打破僵局的那个,他站起身来,宣布要去帮忙收拾住院需要的用具。Wilbur身处自己最为亲近的人之中,对这一切感到一种奇异而有趣的疏离。世界好似被割裂成了两个部分,从看到化验单的那一瞬间起,他就被判决剥夺了一切可能性,困在了静止、凝固、正在腐烂的那一边。他想:这世上的事情确乎奇妙得很,现下我正活着,可我不久后就要死了;昨天和今天相差不远,同属时间连续体紧密相接的一部分,可昨天我还毫无忌惮地透支词语的未来式,今天起我便不得不开始生活在秒针上了。
这之后他又想了更多。当他盯着无影灯的悬臂,等待吸入的麻醉剂生效;当穿刺针进入他腰椎的髓腔,疼得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当他又一次清空胃袋里的全部内容物,抱歉地注视Niki从地板上清理掉她精心准备的点心;当他在梦中看到从前无忧无虑的自己,当他被颅骨内尖锐的痛楚生生挖出睡眠……Wilbur没有停下过他的思考。这些思考叠加在一起,使他作出了一个决定。“你知道吗,去他妈的,我宁愿要一个略短一些,但更酷的人生。”他如此向病床边的Phil陈述。后者俯身去为他掖被子,却被迎进了一个拥抱。生命的运河的铁格栅前,绝症患者伸手环住他父亲的脖颈,在年长者的耳边继续道:“我是认真的。”
这句话的背景是一个不太炎热的五月,玫瑰和星空都正值一年中最动人的时日,惹得情人在路灯下接深深的吻。刚刚结束一场姑息性手术的Wilbur得知这个消息:一支有名的摇滚乐队即将于一场大型音乐节举行巡回演出,在相隔几天车程的唐菲尔德。他很快发觉自己正疯狂地怀念音乐和啤酒,并当机立断地将它们从遗愿清单上提升到了最高的优先级。事情很简单:要么窝囊地在一堆管子和仪器当中咽气,要么将最后的日子花在节拍浪潮震耳欲聋的簇拥里。WilburSoot其人显然是前一种人的反义词,他的家人比他自己更清楚这一点。
出院前他和Niki最后一次谈论这个决定。他拒绝将她包括在这段极可能是单程的旅途当中。让她推翻一整年的努力,放弃参加毕业答辩,就为了目睹她的男友如何被器官衰竭持续霸凌,这对她的人生又有什么帮助呢?“相信我,”Wilbur接着提出了一个有力的论点,“没有人想要在和伴侣亲热时想起她的前任如何从鼻子里喷出消化道碎片。”
Niki想要摆明立场、组织逻辑,或哪怕仅仅是挤出微笑;但她的肌肉仿佛被一种强力胶粘在原处,一点也动弹不得。她的嘴唇干裂,口红没有涂匀,眼袋无遮掩地肿胀,发根显眼地露出一截原本的深色。疲劳像拥有意识的沼泽一样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整个人向下扯去。除了生理上的乏力,她也实在惫于在情绪的风暴的撕扯中挣扎,每一天她强迫自己打碎怀抱的侥幸,又努力从碎片中拼出一些保持乐观的理由,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有时她甚至隐秘地感到一些令她自己不齿的窃喜:也许如果那把剑早一点落下,对所有人都是解脱。而现在,她仿佛被一个陶做的外壳所支撑,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勇气硬是使她平稳地站立,直视Wilbur的眼睛。它们已经过了最漂亮的时候,睫毛枯黄稀疏,大片血丝可怖地填在眼白里,但透过那双不变的温和的褐色瞳仁,她能瞥见自己依旧为之着迷的那部分的他。
“我答应过要陪你到最后。”她固执地说。
Wilbur夸张地耸了耸肩,把轮椅转到另一个方向。他用一种矫揉造作的腔调说道:“搞清楚状况,小姐,现在你才是被甩的那个。”
Niki不再继续争辩了。一部分的原因是她没有道理不尊重Wilbur本人的决定——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她实在累极了。她放弃了挣扎,向沼泽的底部下沉,将自己摔到本能最为原始的掌控之中,让它从她的胸腹里攥出一滴可怜的灵魂来。“我爱你。”她最终只是这么说。
“我——我很感激。”Wilbur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他们分享了最后一个亲吻,两个人都希望自己没有搞砸。Wilbur感到一种冥冥中的回环:第一次吻她时,他将汗湿的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试图扮酷和掩饰紧张,巧合的是,他此刻的心情与那时别无二致。他的嘴里泛着胃酸和胆汁的苦味,但Niki没有抱怨。有时候她觉得一切极不真实,有时候她觉得一切过分真实,此刻她则介于两种状态之间。“旅途愉快。”她轻声回答。两周后她将在床头柜里发现一枚戒指,她趁着葬礼将它物归原主,没有人发现她的小动作。
说到葬礼——Wilbur自己当然参与了策划它。在Wilbur的视力还未衰退得很厉害时,Techno会抱来一摞剪贴报和宣传手册,供他挑选喜欢的棺木和花。他们每次商谈都默契地挑了Phil不在场的时候,但如果Phil看到这个景象,他无疑会想起这对兄弟的童年。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讨论什么,时而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这通常是一个充满危机感的景象,因为能够使他们二人达成一致的点子鲜少利好社会与家庭的和谐,现在也不例外。
“嘿,Techno,听我说。”Wilbur神秘兮兮地吩咐,“下面是我的计划:轮到Tommy致辞时,你播放我的录音,让他们以为我活了过来。”
“关于搞砸Tommy的致辞的那部分打动了我,但后面我不敢苟同。”Techno慢条斯理地抗议道,“最重大的漏洞是:为什么这个计划里只有我一个人在承担社会性死亡的风险?”
“公平来说,我没法看到这个恶作剧的成效,所以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Wilbur时常觉得,如果他没有Techno这样一个兄弟,抑郁很可能会先于癌症杀死他。并不是所有人都拥有和他同调的幽默感,偏偏他们分享了这么一种古怪的现实主义人生观。只有在和这个人独处时,你才能大肆拿自己迫在眉睫的死期开涮,而不必为刺痛他人感到愧疚。当你收到一大堆以“望早日康复”为结尾的邮件而你知道你并不会时,这样一个陪伴就显得尤为重要。
但这当儿Techno却有点感伤。他正在怀念那些除了闯祸和掩盖闯祸无所事事之外的日子,那时候太阳总是挂得很高,砖墙总是晒得很热,融化的冰棍总是顺着下颌淌到衬衫上。Techno合上笔记本电脑,转过身去,为Wilbur按摩浮肿的小腿。他不受控制地想起六岁时埋在后院的那只麻雀,连它都要比他手掌下的皮肤温热许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哪,是什么使得WilburSoot其人从一切死物和其他活物中区分开来?这屏障如此弱不禁风,以至于使他感到惧怕。Technoblade对死亡拥有天佑般的迟钝,他严重欠缺的同理心使他对血肉横飞的战争纪实片面不改色,所以他不觉得自己会惧怕养兄的尸体或鬼魂。不,他惧怕的是其他东西,而他一时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后来在旅程的第三天,Tommy为他解答了这个疑惑。当时Phil在汽车旅馆里照顾癫痫发作的Wilbur,他们则结伴去最近的药店补充注射器的储备。高速公路穿过一片荒废的农田,稻草人诡异的影子从车窗外面掠过,猫头鹰在头顶凄厉地叫。Techno踩一脚油门,心血来潮,问道:“你不怕么?”奇怪的是,Tommy立刻便明白了他想问的是什么,那双十六岁的蓝色眼睛里罕见地透出一种成熟的明澈来。“我很害怕。”他摇摇头,答道,“我他妈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若无其事地谈论Will的病。我永远也做不到藏得像你一样好。”
“避讳它是没有用的,Tommy。”Techno说。Tommy一直都是反应最激烈的那个。他总是拼命重复乐观到愚蠢的句子,在Wilbur每一次自嘲时日无多时捶着墙壁喊叫,每次看到哪个患者出院,都笃定地宣布下一个一定会是他的哥哥。他常常哭,却拒绝承认,宁可抹一袖子鼻涕,也不肯接受Niki递来的纸巾。有时Techno不得不冲Tommy大吼来使他安静下来,因为Phil剩下的精力明显不足以应付一个吵闹的青少年。
“我说的是另一码事。”Tommy伸出手去,关掉车载收音机的旋钮,甜蜜的流行歌曲戛然而止,“Techno,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个:我们会从四人之家变成一个三人之家。”
“简单的算数,我猜?”
Tommy调低车座,向后倒去。半晌,他抬起手背搁在眼睑上。“我们回不去了。”他喃喃道。
在那一刻,Techno被一道闪电隐秘地击中了,五脏六腑都仿佛灼烧起来;即将与他的养兄一同逝去的是那些无法重现的夏日,Wilbur诚然留下了一个盛满回忆的宝箱,但他同时也会把钥匙带进坟墓。被一个亲近之人的离开所掐断的并不仅仅是未来,还包括那些死无对证的过去。就这样,Techno悲哀地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要恋旧得多。
恋旧的人自然不止他一个。Wilbur去世后,又过了将近一个月,Phil才终于开始收拾房子里前一年冬天留下来的圣诞装饰。在它们被挂上的时候,由于Wilbur的第一场手术的预后并不理想,节日气氛被冲淡了不少。尽管如此,Wilbur还是坚持暂时出院以参加圣诞晚餐,连同Tommy在内的所有人都放弃火鸡、布丁和蛋酒,陪着他吃了土豆泥和甜菜丝。(“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我们的味觉终于被拉到了同一个水平线上。”——Technoblade)Phil来接他回家时,Wilbur轻描淡写地提出,他们可以稍微绕个远路,这样自己就能为家人们购买圣诞礼物。在那个瞬间,Phil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件令人羞耻的错误:他完全把礼物这事抛到脑后了。在那张突如其来的化验单之前,他最烦心的事是Tommy吵着索要的PS5,这东西的价格涨到离谱的程度,以至于他们之间爆发了几次不愉快的争执。他本已经做好了向小儿子作出让步的打算,但现在,别说是需要海外邮寄的游戏机,他连一袋薯片都没有准备。Phil和Wilbur匆匆取道市中心挑选了一些小玩意,两人看到对方的购物车时都乐出了声。
“Tommy十六岁了,Phil,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他和Techno肯定都已经过了遥控玩具车或填色图画本的年龄。”
“哦,妈的,我忘了。这小混蛋长得一天比一天快。”Phil摇头大笑,“你呢?那本便笺纸是什么?”
“这不是个礼物。如果它是,那么大概是世上最敷衍的一个。”Wilbur承认道,“待在那张病床上发霉时我写了半首歌,我想把它抄下来会有助于创作,何况我实际上也无事可做。上一次我这么做还是三年级时候的那个父亲节,其结果是Techno现在还在笑话我把你的名字和‘矿井’押韵。”
五月份的Phil发觉自己没法再继续回忆了。他坐在沙发上,盯着手里成捆的彩灯发呆。Wilbur写完那首歌了吗?他梦游一样地起身,在家里到处搜寻。他在一个小抽屉里找到了那本便笺,但上面没有歌词。第一页里,他已故儿子的笔迹简略地写着:Phil,2021年圣诞快乐。他又翻了一页。Phil,2022年圣诞快乐。他没有再翻下去。
他们谈论过这个话题。还是在那个圣诞节,当他们带着塞满后座的购物纸袋回到家所在的街区,Phil把车停进车道,积起的一层薄雪让轮胎稍稍打滑。他转过头,看到Wilbur没有打算要下车的意思。Wilbur低着头若有所思地出神,攥在安全带扣上的指节因过于用力而发白。
“你还好吗?我们先回医院?”
“我……我不……妈的。”Wilbur吸了吸鼻子,“你知道,这些灯光——这些装饰——我……我只是有点伤感,Phil。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
“这不会是最后一次。”Phil当即打断了他,“不要那样想。”这是谎话,他们都知道,但他这辈子从未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真诚。“Will,这只是一段比较艰难的时间,但我们会挺过去的。我对天发誓,我他妈的才不会失去我的儿子。”
Wilbur抬起头来。有那么一会他安静地看着雪花落在挡风玻璃上,他的神情里充满了和童年时无异的对节日的向往。“Phil,我其实并没有他们眼中那么勇敢。”
“我知道。这没什么的。”
“如果我没有撑到下一个圣诞节——”
“你会的。”Phil感到自己的喉咙越发紧涩,“哪怕我要亲自用他妈的拳头跟死神打一架。哪怕我要用我的命换给你。如果世上最昂贵的药能让你活着,那么我就去乞讨、偷窃和勒索以支付它们。我永远不会动一点放弃你的念头。”
Wilbur笑了,但那双眼睛仍然哀伤。“如果我注定没法被拯救呢?”
“……我们总有一天会在另一边相见。”Phil说。这条论断和那些玄乎其玄的宗教概念没有任何关系,他永远都是他的孩子的父亲,什么都不能够改变这一点,包括死亡在内。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出乎意料的是,Tommy是这个家里最接近有神论者的人,虽然他本人从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过这件事。Tommy通常对地铁站里那些神经兮兮的传教者不屑一顾,但某天他鬼使神差地接过了一张传单,并忍受了那个古怪的胖女人将劣质口红留在他脸颊上。他按照传单上所说的那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幻想自己面对着一个发光的长胡子老家伙,并低声念出以“天上的父”开头的一大段啰里啰嗦的祷词。看起来一定很蠢。
“如果Wilbur能够好起来,我不会再说一个脏字。”他请求道,“我会卖掉我的游戏主机和电脑然后把钱捐给教堂。我会为我此前的一切不虔诚赎罪。阿门。”
当然,从结果上来看,显然上帝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或者是认为他开出的价码不够令人印象深刻,谁知道呢。Wilbur并没有好起来,Tommy准备的康复派对恶作剧没有用上,他不得不做的事则刚好相反。得知Wilbur出院的决定时,他表达了极其聒噪的反对,指着Phil的脸大骂,指责其如何是有史以来最混蛋的父亲云云,引来一众医生和护士的注视,致使Techno不得不揪起他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掼到墙上。
“什么叫临终关——Wilbur还活着!他他妈的还活着!”Tommy吃痛地揉着手肘,向所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喊,“我——我在教堂的小册子上看到过,心跳停止数小时的人都能起死回生,和正常人一模一样!你们为什么不能相信一点奇迹?!”
“我先带他回家。”Techno朝Phil点了点头,后者只是站在那儿,没有作出任何表态,看起来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Tommy做好了一切准备,无论捅出多大的乱子,他都要阻止这些人夺走他剩下的一线希望——正在这时候,床上的Wilbur开了口。“Techno,你们先去办手续,让我和Tommy独处一会,好吗?”
Techno捡起争执中从椅背上掉落的外套,拍了拍灰尘,为Phil披上。他们低声交谈了些什么,离开了病房,将门也带上了。Tommy愣在那儿。即使嘶哑而虚弱,Wilbur的声音依然拥有魔法般使人平静的力量,让他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继续抗争的底气。他灵魂出窍一般,仿佛被什么牵引着,乖顺地走到他哥哥身边。
“Wilbur——”
“看着我,Tommy。我在这儿。”
Tommy感到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你不会——对吗?告诉我你不会离开我们,求你了。”他第一万次恳求道。但令他绝望的是,Wilbur第一万次摇了摇头。“听着,那一天迟早会来的。而且我恐怕它不像你想象中那么遥远。”Wilbur严肃地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做好准备,好吗?我他妈不想死到临头还要抽空去安慰哭哭啼啼的小屁孩。”
Tommy像被什么蛰了一样,立刻回避了他的目光,喉头古怪地滚动着。“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能做到的。”Wilbur叹了口气。他把自己往上挪了挪,从枕头堆里支起身子,张开手臂。“过来,我的男子汉。”
他们把对方紧紧锁在一个拥抱里。Tommy想起九岁时自己第一次参加长跑,他在第一个弯道跌了个狗啃泥,出尽洋相。他一瘸一拐、满眼泪花地走到终点时,Wilbur在那儿向他张开手臂:“过来,我的男子汉。”接着他们去吃冰淇淋,世上最酷的一位兄弟向店员骄傲地介绍Tommy,说这个小不点是他心中永远的冠军。Tommy搜寻记忆里Wilbur的样子,发觉自己好久没有仰视过他;因为自己的个子蹿得很快,Wilbur近几月又鲜少走下病床。他总是抱怨Wilbur高得像根愚蠢的电线杆,将所有并排行走的人衬成侏儒——但他以后也再没有机会被Wilbur投下的影子笼罩了,而这并没有让他十分高兴。他要如何适应去俯视他的哥哥?他要如何适应一个无趣得多的家?他要如何适应——一切?
“……全都是我的错。”Tommy艰难地开口,感到胃里有块巨石凉凉地坠着,“你知道,之前——在这一切狗屎之前——有时我会对你很生气,然后在气头上说出非常他妈糟糕的话。……对不起。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见鬼!我不应该诅咒你去死。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他妈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想!Wilbur,你是个很好的人。我……我永远也不可能像你一样好。你是整条街上最他妈风趣的人,你知道我们都不知道的那些古怪玩意,你始终是人群里最突出的那一个……还有那些该死的歌,我其实很喜欢它们,我——Wilbur,我发誓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Wilbur一时没有应声,只是安静地倾听着他的忏悔。他搞砸了。Tommy恍惚地想。他花了这么久才攒出勇气剖白自己的丑恶——也许因为只有在拥抱中他才看不见Wilbur的表情,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这个胆量——Wilbur大概对他失望至极。这都是他自找的。
Wilbur抬起手来,将手指插进Tommy的金黄色发绺里,安抚地揉着他弟弟的后脑。他有那么一瞬间百感交集。在Wilbur的印象里,Tommy永远是那个吵闹又莽撞的小孩,固执己见、气血方刚,一到表达情感时总是挑最笨拙的路子——而这一刻他意识到,他的小弟弟总有一天会变成大人。这是他第一次听到Tommy如此主动、如此真诚地表达歉意,即使是为了一件他没有错处的事。Tommy在成熟起来,他自己却不会再变老了,这令Wilbur的心中感到同等的欣慰和酸涩。
“这不是你的错。事实上,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它只是发生了,就这么简单。”
“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
“这个嘛……有人会说‘漂亮的花最先被摘走’这一类废话,有人会说这是我上辈子做了什么事的报应,比如炸掉了一个国家之类的,谁知道呢。找出理由来让自己接受失去,这是人之常情。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人们就是会无缘无故地遭遇坏事,这是生活的一部分。”
“最烂的一部分。”
“我同意。但是总的说来,仍然是酷的一面居多。比如说,你的出现就让我的生活变得更好了。”Wilbur感慨道,“你给这个家带来了你无法想象的乐趣。妈的,有时候我觉得,比起我看着你长大,更像是你陪着我长大一样。”
Tommy短促地笑了一声,尾音被一道哽咽封住。“……闭嘴,Wilbur,闭嘴。”
“往好的一面看,这个家里成年人的数量是守恒的。我可以指望你,对吧?”Wilbur在他的耳边说,“我需要你照顾Phil。他太老了,你得每天早上去查看他一下,确保他没有变成化石。……当然还有Techno,这个贱人抠门得很,大概不舍得给我掉一滴眼泪。你的任务是用你擅长的技巧持续烦他,直到让他哭出来为止。到时候我会从地狱里和你击掌。”
“操你的。”Tommy咕哝道。他感到液体热热地积蓄在眼眶里,他用力眨眼,试图抑制它们,但效果适得其反。他不懂。Wilbur就在他的手臂之间,被他这样竭尽全力地牢牢箍着,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呢?这根本讲不通。“我讨厌你。”他不受控制地颤声开口,嗓门之大令自己都诧异,“我讨厌你。我他妈的……我……我爱你。”
他想Wilbur毋庸置疑要嘲笑他了。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爱哭鬼可不是第一雄性该有的样子。没有人理解他这几个月来经历了什么:在此前他坚信世上不存在没法解决的难题,如果遭到了霸凌就找来Techno当靠山,如果和朋友闹翻了就厚着脸皮前去和好,如果学不会代数就多花它几个骂骂咧咧的夜晚……但是唯独这一次,明明是他最不愿想象后果的事情,却从一开始就毫无转圜的余地,连讨价还价都做不到。是他不够努力、不够强大的错吗?他是不是本可以做点什么?是否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冰冷无情,他这无忧无虑的十六年只是个幸福的意外?
“我也爱你。”Wilbur假装没听见肩上传来的极力压抑的抽噎,“我很抱歉没能当一个更好的哥哥。但你也可以对着我的坟墓吐口水,所以我们扯平了。”
“我会的。你最好赌我会。”Tommy最终这么说。
但他没有。后来他站在Wilbur的墓前时心情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波澜,那儿反而成了他唯一能够完全平静下来的地方。好像这个长得过头的拥抱从来没有结束,Wilbur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成年人的世界和他想象的一样可怕,但到头来也没有糟到哪儿去:在他哥哥的怀抱里,他还是可以做一个十六岁的小孩。
如果Tommy谈及他最不后悔的一个决定,他会说是坐上那辆车,罔顾一开始Techno对此表达的显著的不悦。某种意义上,这甚至称得上一次愉快的家庭出行。他们之前不止一次策划过这样的活动,但总是被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阻挠。不是Tommy试图逃课时摔断了一条手臂,就是Phil接到了调职通知,或者突如其来的雷暴让一切计划打了水漂。Wilbur开玩笑说这就像某种诅咒,他们四个人的日程永远也没法统一起来。现在这个诅咒失效了,虽然失效期大概不会持续很久。
无论如何,这个家庭享受了他们的旅行。他们用最蠢的姿势和一只迷路的绵羊合照,在路边摊购买猫耳发饰并轮流戴着它问路,联手作弊桌游直到Tommy输得恼羞成怒,把一袋奇多扣到Techno的头上。在这趟远门之前,谁都不知道Phil年轻时训练过数年的野外求生,孩子们无一例外地对父亲用手表判断方位的炫技欢呼不止,即使导航给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见。在稍显无聊的长途车程里他们还成功撬开了彼此的嘴,从Phil不情愿地讲述自己的少年情史开始,到Tommy承认电脑里的病毒来自自己下载的色情片,再到Techno结结巴巴地透露了十几年前房子附近一些鸟类的死因(他的谋杀倾向实际上早就不是个秘密了),Wilbur的“我猜我要带着这个好奇心进坟墓了”策略战无不胜。直到Tommy反将一军,宣称要在葬礼致辞上捏造他哥哥不光彩的癖好,除非Wilbur坦白自己曾经将地下室的烟头栽赃给他。这使得其余三人不得不对这个恶魔坯子刮目相看。
照顾病人是一个难题,但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棘手。事实上,Wilbur的精神比在医院里好了不止十倍,毕竟他字面意义上地不再需要操心任何事了——再加上他是个天生的室外动物。当他拿着自拍杆,搂着Techno的肩膀,耐心地教后者如何在镜头中摆出不会吓哭小孩的微笑,你很难分辨出谁才是需要照顾的那个。他喜欢新鲜空气、阳光和脚底踩在草和土地上的感觉,并且庆幸自己不用再回到消毒水味的白色地狱中。最困难的地方在于脱离他心爱的止痛泵,但这实际上也没什么:从好的一面看,他又不用再忍受多久了。他需要氧气,需要平稳的颅内压,需要抑制过多的胃酸;但药物和辅具的作用极其有限,到了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他的家人。——他其实同样需要Niki,但他宁愿自己不是。他们有时回复对方的语音消息,例行公事一般告诉对方自己的日程,无关痛痒地调一调情,对房间里的大象避而不谈。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两人也是这样躲在被子里聊天,绞尽脑汁地搜寻话茬,来推迟挂断电话的时间。Wilbur不会打开摄像头,冀望于她对他的外貌的印象不再更新,而是停留在他尚且能够被称之为有吸引力的时候。他肤浅已极的浪漫。
足够令人惊奇的是,还有另一个人被他所需要。一开始Wilbur自己都弄不清楚困扰他的缺憾感从何而来,因为一切看起来完美极了(除了他差不多快要咽气了这一部分)。直到旅程临近结束的那个晚上,他和Techno分享同一个旅馆房间,后者发现自己的室友毫无睡意。
“很痛?”
Techno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哼鸣。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去翻背包,但没有找到需要的东西。“我们应该多带些吗啡的。”
“这也许是好事,你知道,药物成瘾不利于健康。”
两个人在黑暗中相视一笑。Wilbur继续道:“和我说说话。你想象不到这多有帮助。”
事实是世上其他随便哪个人都比Technoblade适合这个差事,但他没有推辞。“今天傍晚,等红灯的时候,我们旁边车里的小孩在刷短视频。他的屏幕上有一个男人裸着上身炫耀肌肉,显然此人徒手劈开了五层木板,但我打赌我对上他有百分之八十的胜算,如果我有先手的话,百分之百。”
“让我们祝他最好不要碰上你。”
“但如果真的到了搏命的场合,我们不会赤手空拳。”Techno描述道,“如果他有枪,我最好还是先找到掩体。就算如此,开枪对一般人造成的心理压力难以想象,我仍然可以占据上风,只是要冒些风险。一旦他失去武器上的优势,就是我夺回主动权的时候。即使他侥幸逃掉,我也总有一天会找出他的藏身之所。说到底,一开始和我作对就不是明智的选择。”
“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但想来他活该。”
“他的确是的。”
长得令人尴尬的冷场后,Wilbur的眉头放松了一些。“……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在聊天这方面毫无天赋?”
“算上你,一共有九个人如此评论过我的社交技能。这九个人加在一起,也没有我刚刚提及的那个男人强壮。”
“……老天爷,我投降。”Wilbur呻吟了一声,“请不要增加遗体美容师的工作,十分感谢。”
接着Techno又发起了几个不成功的话题(“你知道早在公元前二百年,安第斯山脉的印加居民就开始种植土豆了吗?”),直到Wilbur终于决定从在桌角上撞碎脑袋的冲动中分出一点精力,揽回寻找话题的大权。可聊的东西很多,比方说国际局势、股票价格、明星绯闻或Tommy傻里傻气的牙套,再加上他是那个WilburSoot,他有自信能使对话维持下去。
但Wilbur最终说出的是:“Techno,我可能会搞砸我们唯一一次家庭出行。通过‘搞砸’,我的意思是他妈的死掉。”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掉头回家。”他的养弟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立刻便应了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带回一具见鬼的尸体肯定不是最好的旅游体验。”
“不要紧。……你觉得我们还有多长时间?”
“我不知道,兄弟。明天。下一秒。他妈的任何时候。”Wilbur叹了口气,指节用力按着额角,充当缓解疼痛的安慰剂,“说实话,我已经不是很在乎音乐节的事了。即使我成功抵达了演出现场,音响效果也肯定会使我的脑子——或那里面的随便什么东西——开始抗议,用我肯定不会喜欢的方式。”
“这,嗯……太糟糕了。”Techno作出了评论。Wilbur有些想笑:如果不是他们俩认识了十四年,他会以为这个人在因走神而敷衍。(也许是,谁知道呢。)实际上,他的养弟所能展露的同理心的上限也就止步于此,所以Wilbur其实很感激。Techno继续道:“但那是你的愿望,不是吗?”
“妈的。我有不得不去的理——”
Wilbur哽住了。他想起了那个理由,并惊叹于自己的迟钝。和这个时刻的顿悟相比,疼痛突然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Techno等着他说下去,但他最终没有给出解释。他将Techno从房间里支走(“我需要为我的悲惨命运痛哭一会,但自尊不允许我在你面前这么做”),摸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点开一个头像,往聊天窗口里发送了两个单词。
“你好,混蛋。”
Wilbur曾经有过一支乐队。它解散时,他曾以为自己会有第二支。他很少向别人谈起这件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提到Schlatt。一个精明而疯狂的人物,拥有引人注目的羊排络腮胡和对一切社会事务富有洞见的观察,至少Schlatt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他们成为了大学里一对标志性的二人组合,两人在“不招人待见”的光谱上各占一端。Wilbur作曲和演唱,Schlatt联络赞助、宣传推销,顺便敲鼓。其他人则主要负责忍受他们两个,直到不能够忍受下去为止。
他们吵翻了(不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导火索是一些愚蠢的政治立场。当然,在那之前他们互相无法忍受对方已有一段时日,先是Schlatt的酗酒发展到不容忽视的地步,一次围绕这个问题的争执以他险些用酒瓶打破Wilbur的头而告终。接着是Wilbur中途退出了他们的驻场演出,因为Tommy打了个恶作剧电话,说他把自己卡在了楼梯扶手里。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屑事情,例如谁刮花了谁的摩托车,谁给谁的女友起了外号,谁莽撞地租了便宜的排练室,它在第二天就被楼上爆裂的水管淹成了发霉的汪洋……后来他们提起对方时都不约而同地使用“那个自吹自擂的傻逼”一类称呼,两个人里只有一个人还偶尔拿起乐器,另一个毕业后则干脆去了另一个大陆经商,对于彼此而言都杳无音信。
所以那条消息显示已读时Wilbur相当惊讶。他以为Schlatt一定已经移除了他的好友,对方估计也这么以为。接着他收到带着标志性戏谑腔调的回复:“什么事,漂亮男孩?”这使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九岁。
“我他妈的要死了。”Wilbur在输入框里打出,“记得滚回来参加葬礼。”
接着他看到“对方正在输入”的标志显示了好久,他开始在心里计算时差。那边大概是凌晨四点,所以不排除Schlatt一边打字一边睡着了。又或者那个自我中心的鸟人只是觉得关他屁事。
Wilbur最终收到的回复是一句简单的“噢”。接着他的手机震动起来,一个多年不见的号码出现在他的屏幕上。
“什么叫你要死了?”他接起电话的一瞬间,那个令人火大的声音冲着他的耳朵劈来,“你他妈最好是认真的,否则我会起诉你浪费我的时间。我的客户都是亿万富翁,他们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