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说,开考还有些时日,近来他赶考奔波劳累,带他放松一下。
他是第一次来这种戏楼。叔父倒是轻车熟路,把他领进一间包房,里面是几张长椅,一张梨木桌上放这些蔬果与点心。引人注目的是正中央站着的戏子,脸上浓妆艳抹,修长的戏服遮不住婀娜的身段,一根饰着几只粉蝶的发簪别在如水的秀发上,倒也是美人一个。
叔父坐下,点了首曲子,那戏子便咿咿呀呀唱了起来。一气唱了几首,他有些厌倦——这戏子怕不是第一次出演,唱功还有些生疏。叔父看出了他的倦意,摆摆手示意戏子不用再唱,又从袖中取出几块碎银。那戏子怯生生叫了声:“谢老爷!”便小心翼翼上前欲取。经过他身边时,他轻轻扯了扯那戏子的衣袖,将一个柑橘塞到戏子手中:“姑娘,唱了那么久,口干舌燥了吧?拿着。”戏子收下,道声:“谢谢。”便将手伸向了碎银。
这时门外传来一句:“熟客啊!怎么不来通知我?”他分明看到那戏子手上一颤,忙收回手步到一旁站着。
再看,那老鸨笑吟吟步入,收起了叔父手中的碎银,然后说:“不知老爷这次要哪位姑娘?”叔父瞥了他一眼,开口道:“先给我侄儿安排间房吧,时间不早了。”老鸨便让手下一姑娘领了他去。
走远了,隐隐听到叔父说了什么,似是报了一个名字。
房间并不大,一张雕花的大床,一张桌子,两个凳子,仅此而已。不过那窗户正对着运河,可以看到河中渔船的灯火星星点点,以及江畔缓缓上升的半轮明月,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一个小二走进来,在桌子上放下一壶酒,离开了。
一会儿,门又吱呀作响,他回头看,一位姑娘走了进来。他上下打量一番,开口:“叔父安排的?”那姑娘点点头。“不必。”他说,“姑娘请回。”那姑娘忙说:“官人万万不要,小女子今夜一定好好侍奉官人。”他听出了声音是那位戏子,沉吟片刻,道:“别一口一个‘官人’,难听,我字夜铃。”算是默许。
半晌,他又问:“姑娘芳名?”“小女子无名无姓,只有一名唤作美,还是那老鸨随口替我取的。”她回道。“哦。”他坐了下来,“陪我喝酒。”
她根本不会喝酒,到头来还是他自喝自的,但有个人可以聊天,倒也不无聊。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她卸去浓妆后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一对眸子倒是娇媚无比,五官也挺精致,就是太瘦了,就像——
吃不上饭一样。
他叹了口气。看来这些姑娘们的生活是很不好,听说这里日进斗金,想来都落入了老鸨等人手里。
再举杯,发现从故乡带来的酒已经见底了。看了看桌上小二拿来的那壶,想着这种地方不至于拿烂酒充数,便斟了一盏。
谁知入口没一会,便觉得浑身燥热难耐,往后便失了意识。
在他吻上来时,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那酒怎么可能是寻常酒。
算了,她这一行……也是早晚的事。
次日清早,他醒来,看见她躺在他怀中,衣衫不整。扔在地上的那套被褥上的点点红梅像一把把利刃词在他心上。
他干了什么事啊!
似是吵到了她,她缓缓睁开眼:“夜公子?”他看着她不知所措:“对不起,我……”“无妨。”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反正我这样的人……都是早晚的事。”一字一句仿佛一柄柄重锤砸在他心上。他长呼一口气,下定决心,道:“父亲在世时说,男人要有担当,要了人家身子就要负责。你若不嫌我……”说着摘下项上的金铃:“就收下它,以此铃为誓,待我金榜题名之时,就回来娶你为妻,否则叫我发配边疆,让胡人千刀万剐致死!”
她想了想,取下发簪放在他手中:“那我就从了公子,以次铃为誓,今生非公子不嫁。”
后来啊,他果真一举中第,圣上钦点“状元无双”。
但她盼那盼,他始终没来。
再后来,他与长公主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入他耳中。
她不禁狠狠嘲笑自己,一夜旧情怎比得上当朝驸马的诱惑?终究是一枕黄粱罢了。
她的心,死了。
“你是否愿尚长公主为妻?”圣上问他。“我……”他默默攥紧了朝服宽大袖口中的手,手心是一枚簪子,“不愿。”
一片鸦雀无声。
还是圣上率先打破了沉默:“哈哈哈,也是,朕太心急,没给你考虑的时间,这样,你好好想想,明日再说吧。”
这该怎么办?
冷静下来后,他发现不好办了。
若是说实话,那不是等于说长公主还不如……虽然他心里确是这样,但说出来不是要激怒圣上吗?到时候龙颜不悦,怪罪下来,两人都不会好过。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答应为好。过两日再纳她为妾,从长计议。
本想先写一封信,但是想了想还是罢了,圣上何许人也?写信出去他岂会不知?现在这种微妙时刻还是算了。
大婚半月后,他写了封信寄去,换回了她前二日被一名富贾强纳为妾,不甘屈辱,戴着那金铃悬梁自尽的消息。
后来,京城都在传,驸马前去边疆整顿军心,抵御胡人的进攻。
半年后,胡人大举南下,驸马指挥守城军抵抗,在援军被埋伏延误后率骑兵三百出城迎敌,硬生生拖住胡人千骑至援军抵达,护住了全城人的安危。
而驸马则身中五十多刀,死状惨烈。
长公主闻讯几次哭晕过去——她是真的对这位才貌双全的男子动了真情的。
可惜他的心似乎不再自己这。
圣上亲书“文韬武略,忠义无双”,将其后葬于皇陵,追加谥号“文忠”。
据说,驸马死时,手中紧紧攥着一根发簪,上饰粉蝶二只。圣上用尽办法也没有打开那只手,无奈只能将那支稀松平常的簪子与一种金银珠宝一块送入了葬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