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那只傻狍子搔首弄姿违章占道，除夕夜这场惨烈车祸就不会发生。
苗谷根开着面包车，接上在路边等候多时，冻得搓手连跺脚的女儿情雪。
情雪坐上副驾驶座位，把挎包扔在后座上。“老爸，这车消毒了吗？”
“放心吧。不消毒哪敢开回村里。”说着，把口罩拉到下巴上。
“这车怎么没暖风啊？”情雪边说边摘下口罩呼出热气暖着双手。“我等你都快一个点儿了，老爸，你可真能磨蹭。再不来，我非冻死不可。”
苗谷根把车开出城，直奔老家的乡村公路。见前后无人无车，才从容的和女儿说话：“你就穿这么个小薄棉袄，还是浅灰色，看着都冷，手套也不带，这不是存心美丽冻人嘛。给你买的那件羽绒大衣咋不穿呢？”
情雪娇嗔的：“你也没戴手套啊，还说我。羽绒大衣留给值班的同学了，老爸不会有意见吧。不怪我穿的少，只怪这天太冷。”
“腊七腊八，冻掉下巴。今天腊月二十九也是除夕。天气预报说，夜间最低气温零下三十九度。在咱大北方，冷就对了。来，让老爸看看，我宝贝女儿的下巴冻掉没有？”
“哼。多亏老天还算慈悲，知道你付不起女儿的整容费，才没把我下巴冻掉。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也是严重迟到。”
“是，严重迟到，对不起。唉，知道我闺女在路边挨冻，哪敢磨蹭啊。我们全队清完所有路面积雪才收工，把清雪车开回环卫处，赶紧借来工友这辆面包车，消毒后回宿舍装上年货，又去加油。咳，马不停蹄啊。来，我棉衣厚实，脱给你。”
“不要不要。你开车更要保暖，冻哆嗦就握不稳方向盘了，再说你衣服上的汽油味也忒熏人。老爸，你倒是借辆好车啊。这破车没暖风不说，还四下透寒风。”
“傻孩子，能有宝马奔驰的主儿，还能是你老爸的工友吗？”
“可也是啊。得，算我没说。不过呀，要不是奶奶一连几个电话紧着催，我还真不想回去了。”
“你奶奶是盼着咱一家人一起过个团圆年，还说给你过一个像模像样的十八岁生日。再说了，你们当志愿者那些同学都该放假回家了，你一个人留下咋过年啊？”。
“才不是呢。我们值守的居民小区虽然没有确诊病例，可是几公里外的邻县就是中风险地区。所以呀，这边也不敢大意，外来人员禁入，本小区居民进出要验卡测温登记。过年放假也不撤岗，只安排轮休。”
“不放假？那，同学们会不会有意见啊？”
“怎么会呢？大家都争着坚守岗位，把轮休的机会让给别人。”
“难得啊。这场疫情，让你们这些零零后的孩子迅速长大了。”
“青年人就要勇于担当嘛。我说个让老爸感动的故事吧。放寒假那天，老师宣布学校规定，当志愿者必须年满十八周岁，老师掌握着每个同学的出生年月日呢。不够格的同学当场联名写下请战书，情词恳切，说我们都是祖国的儿女，不能因为晚出生几天，就丧失参加全民抗疫斗争的资格，那将是终生的遗憾与耻辱。当年革命队伍里好多人不足十八岁，那时的条件又特别艰苦，他们行，我们也一定行。几位女生声泪俱下，请求老师批准。男生更狠，表示不批准就不离开学校不回家。老爸，你能想到他们怎样卖惨吗？”
不等回应，情雪先自笑出声，“他们篡改了康熙王朝的向天再借五百年。”说着，模仿韩磊的声调，粗声粗气唱起来：“我真的好想早生一两年”。
“哈哈，有创意有创意。后来呢？老师同意了吗？”
“老师被深深打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深情地说同学们给她上了生动一课。后生可畏，青年无畏。青年人是我们社会最有战斗力的生力军突击队。有了一代又一代有理想有志气的中国好青年，我们祖国必定成为全世界最强大的国家。”
“你们老师说的真好。”
“老师还说，平时看不出什么，有时甚至会片面认为社会几乎是一片散沙。可是，一旦有大事发生，全体中国人真的就像石榴籽一样紧密团结在一起，共赴艰危，所向披靡。地震如此，洪水如此，这次抗击疫情也是如此。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中国人民永远如此。老师当即联系校长，答应把他们编入第二梯队，随时待命。”
“喔，老师这番话真的很感人。哎，不对呀。正月十五才是你十八岁生日，还差半个多月呢。按学校规定，你也不够格呀。”
“哈哈。老爸还不知道吧，我是班长又是团支书，抗疫大事我能置身事外吗？那岂不是临阵脱逃的坏榜样。我和老师确认过眼神，彼此心照不宣。同学们哪会知道我的生日呢。对了老爸，我只顾和你闲聊，影不影响你开车呀？”
“路上就咱这一辆车，车速又不快。没事儿。你多说，我少说，就当给我解乏，也防止我犯困。”
“那咱们几点能到家呀？”
“这条路从出城到咱村口是三十七公里,按升级改造后限速六十公里的规定，半个多小时就能到家。有你在车上，我哪敢开那么快呀。这一下午，你奶奶三次电话叮嘱一定要慢开，要稳稳当当。”
“对呀，安全第一嘛。这条路现在变成双车道了，比以前又宽阔又平坦，农村也有康庄大道了，真好。”
“积雪路面车轮打滑，可不敢大意。再说，夜歌峰那段盘山路属于险要路段，以前是事故多发区，开车得格外小心。”
“平时来回坐大客我总头晕，上车就睡觉。从来没注意过你说的盘山路险要在哪里。老爸，你说说呗。”
“你知道，那段路在半山腰上，而且是弯道，一侧是夜歌峰，另一侧是陡峭的山坡，到坡底有几十米，一旦操作失误，就有坠坡危险，常跑这条路的司机都知道。现在离盘山路还有一段呢，你接着说，咱爷俩唠嗑我特开心。后面还有故事吗？”
“有啊。第二梯队的同学跑到我们高三执勤点等着作替补，其实是要提前上位。为驱走寒冷，他们用手机搜出多年前的励志老歌，歌名叫高举革命大旗。那旋律一听就会，大家边唱边舞。你看，我还拍了视频呢。对了，你还是看路吧。我放给你听。”
手机传出激动人心的歌声：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革命时代当尖兵。
哪里有困难，哪里有我们，
赤胆忠心为人民。
不怕千难万险，不怕山高海深...。
“高举革命大旗这首歌，你爷爷奶奶会唱，我们这一代也会唱。现在你们又接着唱，一首好歌足足激励了几代人啊。”苗谷根不胜感慨。
“谁说不是呢。高潮还在后面呢。被惊动的小区居民纷纷走出单元门，一起涌向我们。我们顿感大事不妙，立刻停下来，还以为会遭到他们的指责呢。”
“还以为？那就是说你们想多了。是吧？”
“可不是嘛。他们端着热乎乎的鸡汤，还有冒着热气的饺子，各种糖果...。我们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情雪明亮的双眸，此刻情不自禁涌出泪水。
“那是心疼你们这些孩子，在寒冬里为他们守护平安，他们感到很过意不去。”
“别提我们有多暖心了。一位老爷爷语声颤抖着要和大家一起唱高举革命大旗。老爷爷还说，每个人都有一颗火热的心，我们国家就会永远走在火红年代里。”
“老辈人怀旧。我虽然还不算老，也很爱听那些红色老歌。唔，你那时说不想回去了，有什么特殊情况吗？是处了男朋友吧？”
“老爸，你又想多了。过完春节再有几个月就高考，有对象的同学也要把亲密关系暂时冷处理。我的规划是，大学毕业后工作稳定下来才可以处对象，否则恋爱关系也不会稳定。这是我给自己规定的一条必须坚守的原则。”
“好，我女儿就是有主见有志气。可我更想知道你不想回家过年的原因是什么。你不想奶奶吗，不想你妈呀？”
“她们都那么疼我，咋能不想呢。我们负责的小区，有十几位独居老人，孤苦伶仃一个人过大年该有多凄凉，想想心里就发酸。我们把小区活动室装扮得特有节日气氛，从街道办领回面粉豆油猪肉，和老人们一起包饺子，打算从除夕到初五一直陪伴他们。”
天完全黑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落的雪花，纷纷扬扬拍打着车窗，寒风在暗夜的旷野里嘶吼，像是要掀翻行驶中的面包车。
“老爸，除夕夜下大雪，这天儿就更冷了吧？”
“闺女，这叫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是个好年头。”
“那当然好。老爸，我才注意到，怎么没有路灯？”
“路面刚完工就天寒地冻，安路灯要爬电线杆子，工人爬上爬下不安全，大冷天也伸不出手，要等天气转暖才行。盘山路那段还要安护栏，立指示牌和警示牌。呵呵，快赶上高速路的标准了。”
“嗯，那就安全多了。我看电杆上的电线都已经拉上了呀。”
“那是原有的输电线和电话线，都一直通到咱们村。”
“哦。老爸，你吃晚饭了吗？”
“忙东忙西，哪顾得呀。你呢？”
“我也没吃呀。我看咱俩约定的时间到了，急忙离开，连小区好心人送那么多好吃的都没顾得尝一口。老爸，车上的年货有能吃的吗？”
“有啊，吃你的生日蛋糕吧，别的东西可都是生的。”
“生日蛋糕要一家人围在一起才能切开，我知道奶奶一定在等待那一刻。可是，明天我就要返回值守的小区，蛋糕就提前在今晚吃吧。我们一家人吃着生日蛋糕过大年，要多幸福有多幸福。这么一想，我的饿劲儿就过去了。”
“明天就走？那就看你奶奶答不答应了。你帮我盯紧路况，看到前面的夜歌峰了吧，拐过盘山路再有五公里就到家了，家里满桌的除夕夜大餐等着我们呢。”
“哎呀老爸，你这样说我又饿了。嗯，五公里应该很快的。老爸，你知道这座山为什么叫夜歌峰吗？”
“呵呵，是有典故的，我开车不方便说，回家问你奶奶吧。”
“好啊，我奶奶最会讲故事了。夜歌峰，这名字本身就有故事。老爸，都说山高为峰，夜歌峰的高度在小兴安岭该是一峰独秀吧？”
“咱们小兴安岭一山更比一山高。夜歌峰呢，据说是原始状貌保存最好的大山，早已经列入省级保护名录了。”
“哦。那一定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哎呀，说着说着就来了，老爸，你快看，跑在车灯前面的是什么？”
“哦，像只狍子。不对，是梅花鹿。”
“你怎么知道？不看头只看尾咋能看出来？”
“你细看，它身上有白色斑点，看个头儿和体型已经成年。重要的是后屁股没长白毛，头上没长角，应该是雌性梅花鹿。”
“看到了看到了，按你说的，那就是梅花鹿喽。哎，老爸，狍子和鹿的区别在哪里？我一直弄不清楚。”
“在屁股上。”
“呃？怎么讲？”
“狍子屁股上有一片白毛。有句歇后语你听说过吗？”
“什么歇后语？”
“狍子屁股—白腚。哈哈”
“真逗。相当贴切，有意思。”
“其实这个歇后语是讽刺那些说话不算数，决定之后又不执行的人和事。巧用了谐音，一个是暴风骤雨小说里赵光腚的腚，一个是决定的定。”
“看不出，我老爸还挺有学问呢。嘻嘻。”
“别小瞧你老爸，我不光中专毕业，还当过兵呢。”
“我知道呀，哪敢小瞧我老爸呢。”情雪扮个鬼脸。“老爸，我又不明白了，这黑灯瞎火的大冷天儿，梅花鹿跑出来干嘛？”
“它可能是耐不住寒冷，出来活动活动，也可能是出来办年货迷了路。嗨，说不定它是为北京冬奥会提前热身呢，哈哈。不过它很聪明，借着汽车灯光只靠山根儿跑，不妨碍交通，自己也安全。”
“喔，是这么回事呀。对了，听说这一带常有野生动物出没，你还是开慢一点吧，别把牠们给撞喽。珍惜每个生命嘛。”
“是啊，电视都报了，还发生过老虎野猪伤人事件呢。”
“那，它们不会拦路劫车吧？我好怕哟。老爸。”
“没事儿，躲开它就是了。它们劫车也不能开，因为没驾照。”
“哈哈，太逗了。哎，梅花鹿怎么不见了？”
“可能是跑累上一边歇着去了。给你奶奶打个电话吧，说我们很快就到家了，告诉她们别着急，等我们一起包饺子，一起看春晚。”
“得。哎，怎么没信号啊？”
“我把车停路边，你下车再试试。”
“不行，还是不通。这个时候国内外都在拜年，线路超级繁忙。”
“有这可能。离基站太远，风雪严寒天气，前面还有山挡着，大概都影响信号。上车吧，我们继续赶路。”
“好嘞。老爸，你能想到除夕夜拜年的高频词有哪些吗？”
“呵呵，怎么一下子跳跃到这个问题上？好吧，我回答你。平安，吉祥，团聚，幸福，快乐。应该是最基本的吧。”
“对呀。老爸，我同意你把平安放在第一位。没有平安，一切都不复存在。尤其是这场疫情，人们就更加渴望平安。”
“就是。司机开车上路最喜欢听的歌曲，就是祝你平安。为亲友送行，临别祝愿还是一路平安。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新年贺词，同样祝福国泰民安。平安大于天啊。”
“老爸，此时此刻我也要祝福：祝福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祝福人在旅途的朋友们一路平安，祝福我的老师我的同学一切平安，祝福我的同胞我的祖国永远平安...。”
苗谷根听出了女儿声音有些哽咽。“孩子，我也特别特别感动。来，我们一起祝福平安中国。”
父女俩的和声：“平安中国，中国平安！”
情雪的手机唱响歌曲《平安中国》。
“嗯。...老爸，看见没，那只梅花鹿又跑到前面去了。”
“不对。这只后屁股有白毛，比先前那只梅花鹿体型小一些，应该是刚成年的傻狍子。”
“哈哈，我差点忘了你刚才说的狍子和鹿的区别。这小家伙屁股上确实有一片白毛，还是心形呢。可它为什么要在路中间跑，不怕被车撞到吗？”
“它只想着朝车灯前方跑，根本不想有没有危险。要不怎么叫傻狍子呢。这也是它和梅花鹿在智商上的区别。”
“啊啊，明白了。老爸，这里鹿和狍子很多吗？”
“最多的是野猪。离咱村那么远，还常常成群结队跑去祸害人。”
“是啊。有资料介绍，野猪破坏森林植被，啃咬树木，损毁庄稼，攻击人类，有害无益。要不是保护生物多样性，这东西早该绝迹。算了，不去管它。哟，后面来车了，车速还挺快。老爸当心。”
一部中巴车裹挟着滚滚雪尘，连连鸣笛，超车驶向前方。
“老爸，这车该属于超速吧？”
“看不出超速，也就比咱稍快点。我是低速行驶。”
前面的中巴车，车顶捆绑着许多行李。苗谷根面包车前大灯直射中巴后车窗，可以看到车里人影幢幢。
“像是返乡过年的农民工。老爸，他们能是咱村的吗？”
“不好说。这条路通往好几个村子呢。”
前面就是盘山路弯道，那只狍子仍在公路中线奔跑，跑着跑着却出人意料地突然停下来，抬起前蹄挠挠脖子，蹭蹭耳朵。中巴车为躲开它急打右舵，可是积雪路面又飘又滑，车轮跑偏，车身一晃，再无踪影。
“哇—不好！”苗谷根惊骇地大叫一声。他分明看到，中巴车瞬间魔幻般消失。
“爸，爸，中巴车呢？”情雪也看到了。
苗谷根把车开到中巴车消失的地方，靠路边稳稳刹住车，走近坡边向下望去。幽深的坡底白雾茫茫。
“...怕是跌下去了...几十米深哪。”
情雪紧随父亲身边，紧张得在风雪里瑟瑟发抖。
“爸，快，快救人啊！快呀...。”
“你赶紧报警。就怕汽车燃爆，一车生命呢...我下去看看。”
“下去？能行吗？那，我也跟你下去！”
“你要留在上面报警，坡底信号更不好。110,120,122，119都行,他们是联动机制。你要等救援，要讲明情况！”说罢，苗谷根脱下棉衣，逼女儿穿上。
“爸呀，没时间争了。下面更冷，你快穿上。”
苗谷根拗不过女儿，穿上棉衣。他紧张得浑身打颤，叮嘱女儿：“反复打电话，车别灭火，车灯双闪是报警信号。车里能有点热乎气，你关紧车门，别下车，防备野兽。”平时说话干脆利落的他，此刻有些结巴：“千万、千万，保护好自己。”他抱一下女儿即刻松开。“孩子，闺女，别怕，别怕。完事以后，咱们回家和奶奶一起过团圆年。啊，一起过年。”
情雪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频频点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瞬间结成霜花。她没看清爸爸是怎样下去的。半晌，才冲着坡下哭喊一声：“爸呀，注意安全，小心啊！我等你...。”
苗谷根油污的手套扔在了清雪车里。他赤着双手抠住陡峭的坡壁，虽然心急火燎，也只能试探着一步一步往下挪，手很快冻僵了。问题是这样太费时，而且一旦失手就会摔下去，还不如自己主动滚下去。时间容不得半点迟疑，中巴车一旦燃爆...他不敢往下想。
苗谷根退役后就出来打工，家里的农活都由能干的媳妇和老母亲打理。他干过建筑，进过工厂，环卫处每个工种几乎干个遍。当兵的经历使他学会了坚韧，吃苦耐劳练就了多门技术，遇事肯动脑，果断不迟疑。此刻，却顾不得许多，他双手抱胸，蜷曲双腿，低吼一声“拼了”，侧身滚下去。
情雪在车里如坐针毡，一直打手机，怕车里信号不好，下车继续打，还是不通。她担心面包车燃油烧尽车灯不再显示报警信号，决定暂时灭火，需要时再发动。好在她懂一点汽车的简单操作。
她想跑步取暖，可是，饥饿袭来很难坚持，她深知在饥寒中保存体力的重要。
她心乱如麻，走来走去，不知如何是好。手机不通，徒然等下去不是办法，过去一分钟就失去一分救援的希望。
爸爸说电杆上有电话线，有线电话该不会没信号吧。她仰头望去，猛然想到，手机充电器连线该有正负极，接在电话线上，也许能报警。充电器在挎包里，她没有急于拿出来，要先试试自己能不能顺着电杆爬上去。
她儿时像男孩一样常和小伙伴们比赛爬树，很少输给别人。她抱住电杆时，才知道这水泥柱子有多难征服，冰凉，溜滑，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爬上两三尺，不等停留就坠落下来。再爬，仍是徒劳。她无望的在雪地打转，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手机显示时间20:12分。春晚应当已经开播，妈妈和奶奶一定急得不得了。她想到爸爸说回村只有不足五公里路程。我干嘛像傻狍子一样犯傻，跑回村里报信啊！对，开跑。
她跑几步又停下，回身把车发动着，在前后车灯照到的雪地上，用双脚蹚出两个大字加惊叹号：救人！救人！字的下边划出箭头指向坡下。飞雪可能很快将这一切覆盖，可毕竟多一份努力就多一分希望。
她又想到路上如果遇到过往车辆，就求他们开车报警。拦车需要醒目信号，她的小棉袄又偏偏是浅灰色，与灰蒙蒙夜空中漫天白雪相近。她想到了红色，自己贴身小衫就是红色。
她没有一丝犹豫，坐进车里麻利地脱下来。少了一件贴身衣物，顿觉严寒透骨。为帮自己壮胆，在工具箱里翻出尺把长的螺丝刀攥在手里，奋力跳跃着冲进风雪里。她对着风雪弥漫的夜空高声叫喊着，“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可她还是怕了。眼前不远的山脚下，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向她扑来。看清楚了，正是她讨厌的野猪。她心想，我刚骂完它就来寻仇。
这家伙一定是饿坏了，跑起来摇摇晃晃。情雪惊叫着厉声喝道：“你走开！我是前边那个村儿的，我要去报警救人！”
前些天吉林有人偶遇东北虎隔空大吼“我是本地的”，老虎听完默契让路的视频，奇异可笑中给她留下了印象。
她胡乱挥舞着手里的红色小衫，想绕过野猪继续奔跑。可是，双腿却不听使唤，磕磕绊绊倒在地上。
野猪离她越来越近。她彻底绝望了，却不肯束手待毙。螺丝刀还攥在自己手里，她鼓足勇气一跃而起，与突然停下的野猪对峙着，“你这家伙，再敢靠前一步，我就扎瞎你狗、扎瞎你猪眼！”
人与兽对峙中，一阵狂风掀起一堵雪墙，把情雪和野猪隔开。雪墙塌落后，野猪已无影无踪。她惊出一身透汗，汗湿的棉袄瞬间变得冰冷冰冷，牢牢贴裹着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她无力的坐在雪地上，喘息片刻，掏出手机轮番拨打爸爸说的那几个号码，没有一个能打通。试拨妈妈的手机，想不到竟然通了！
妈妈问：“怎么还没到啊？我和你奶奶在村口等半天了。”听出女儿异样的声音，又问“出什么事了？”
情雪尽量调整自己的气息和语调，只说她和爸爸没事，“一辆中巴车出事了，赶快用村里座机报警，要快要快，人命关天呀！”
那边奶奶的声音：“我的大孙女儿，我都听见了。你和你爸都要好好的...孩子，等你们回家吃团圆饭。我们立马报警。”
情雪知道奶奶和妈妈不会误事。她略为迟疑，决定返回原地迎候救援，好在刚才没跑出多远。回到离面包车只差几步的地方，顿觉体力难支，想进车里喘息一会儿，又惦记坡下的爸爸。当她向坡下望去时，一股黑烟正升腾而起，旋即看见了火光，听到了“嘭嘭”的响声。她悲戚地喊一声“爸爸！我没有爸爸了...”，身子一软，瘫倒下来。
气温降到最低点，雪更大，风更猛。
情雪奶奶和妈妈呼哧带喘跑进村委会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赶紧说事儿。值班的驻村第一书记魏群声听明情况，立刻操起桌上电话，打通之后，三步并做一步跨到院子，敲响吊在老松树上的铜钟。响彻全村的钟声，盖过了孩子们零星点燃的鞭炮声。
这口古老的铜钟，是老辈人传下来的，村子由此得名古钟村。
当年小日本一个中队乘两辆军车企图夜袭古钟村，行至盘山路，被小山似的石块路障挡住去路。值守在夜歌峰的民兵暗哨乘机放开训犬回村报信。钟声一响，民兵紧急集合。待日军清完路障抵近村外一公里处，遭到民兵伏击，全军覆没。
解放初期，小股土匪进村抢粮，被震耳欲聋的钟声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
古钟村是四不靠的独立自然村，有一百几十户人家，四百来号人口，村民们集体防范意识极强。每逢大事，只要敲响钟声，村干部，党团员和基干民兵，以最快速度到村部集合，历来如此。
令人称奇的是，随斗转星移，借日精月华，古钟下沿与老松树贴近的部分，深深嵌入树干，形成钟树一体，难解难分。树头向天，树根植地，钟声响起，惊天动地，村民们睡梦中都能感知到。
农村改革分田到户时，有人盯上了古钟，主张卖钱平分，遭到全村老年人强烈反对，纷纷怒斥：你问过苍天，问过老松，问过这古钟吗？你如何把钟与树分开？砍了树卖了钟，不怕天打五雷轰？
承包单干后，似乎什么都在变，唯有钟声召之即来的号令不变。
除夕夜敲钟，必有大事发生。不到五分钟，村民议事大厅里站满了人。年轻的魏群声书记按村里习俗向前三步，拱手，鞠躬，给大家拜个早年。不等众人回拜，他急切说出救援的紧迫性。“我们村离出事地点最近，最应该第一时间出手施救。”说着，他神情愈发激昂：“那是一车的生命啊。救人危难，是我们古钟村的英雄气概光荣传统。大家说对不对啊？”
民兵连长盛勇和众人同声回应：“对，对，书记快下令吧。”
魏书记和村干部匆匆商量一番，三言两语做完部署。
大家跑步分头取来救援用具，多人不约而同把自家刚出锅还没端上桌的饺子，用保温饭盒带来。
全村二十多辆私家车全部出动，一支浩浩荡荡的救援队伍即刻出发。
情雪奶奶和妈妈一人抱一条棉被等在村口。村妇女主任尤惠凤停车接过棉被，请她们上车。问带棉被咋用？奶奶说，着急忙慌不知拿什么好，棉被能给受伤的小孩妇女挡寒，也能当担架用。
苗谷根在斜坡滚落中，感觉后腰被什么狠狠“硌”了一下，痛感很明显，他猜测可能是落雪盖住的山石。滚落到坡底，厚厚的积雪将他托住，他忍着腰痛从雪里爬出来。
中巴车近在咫尺，四脚朝天。车门车窗大部分陷在深雪里。积雪和车顶的行李起到了缓震作用，保住车体基本完好，夜色中走近细看，车身多处坑坑洼洼。
中巴车行驶中乘客大多在瞌睡。坠坡时翻滚，落地后倒置，颠来倒去跌跌撞撞，多人不同程度受伤，有的呕吐，有的昏迷。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极度恐惧使他们错乱绝望。
必须尽快扒开堵住车门的雪打开车门。上面的浮雪不足一尺厚，扒开很容易，再往下，是沉积了大半个冬天又厚又硬实的冰雪混合体。苗谷根忘了腰痛，以最快的频率赤手扒到可以打开车门的程度，十指已经鲜血淋漓，他自己毫无知觉，只顾朝里面连喊“司机师傅，开门开门！”
车里有人告诉他，司机昏迷不醒，不知开门的按钮在哪里。他让那人和他里应外合强行弄开车门，车里将要窒息的人们呼吸到车门灌进来的新鲜空气，纷纷苏醒过来，开始大喊大叫。
苗谷根进到车里，东倒西歪的一车人看到了希望，哀嚎着向他求救。他安抚大家镇定，迅速带好随身轻便物品，不要争抢，尽快出去，招呼年轻力壮伤势不重的人帮助把司机和重伤员扶出车外。
车里已空无一人。苗谷根这才说出汽车有燃爆危险，必须远远离开。他一手拄着后腰，另只手牵着一个小男孩，带领相互搀扶的人群刚刚来到安全地带，汽车就冒烟起火，紧接着就是情雪听到的前后轮胎爆裂的声音，熊熊大火映红了夜空。
惊魂未定的人们望着一团烈焰，呆愣一霎，甩甩胳膊悠悠腿，验证自身的存在。回过神来，千恩万谢苗谷根救苦救难。虽然车顶的行李化为灰烬，可毕竟保住了生命。生命是多少财富都换不来的。
人人惊叹不已，这简直是苍天护佑，危急时刻，雪山大侠凌空而降，带领他们逃离险境。不然，不是闷在车里憋死，也被烧死。离奇的是，汽车似乎在等着他们离开才燃爆。
大难不死，后怕犹存，痛定思痛，喜极而泣。这不寻常的大年之夜，灭顶之灾化作生还奇迹，而且真真切切就发生在自己身上，该是何等幸运。给他们带来幸运的，就是躺倒在地的陌生人。
苗谷根腰痛难支，躺倒无力爬起，张罗着大家用面巾纸、口罩把伤口暂时包扎一下，再看手机能不能打通。
不通，没有一部手机能打通，彼此加微信还可以。
苗谷根提醒恢复神智的司机清点人数。一一确认之后，司机说他的车十九座，乘客加他共有十九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这些人是另一个乡不同村庄的，相互并不认识，包车时才凑到一起。司机是外地的，第一次跑这条乡村公路。
苗谷根费力脱下自己的棉衣，给身边的男孩披上，对众人说，“大家是患难之交，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有难同当，患难与共。”
人们频频点头，掏出香烟，拿出糖果，共同分享。
一位年轻孕妇瑟缩在丈夫怀里，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几位男士脱下外衣，帮她铺在身下、盖在身上。苗谷根也被强行穿上别人的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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