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草。
第一次睁眼，正在下雨，阴雨天对于才睁眼的我来说，还是有点太亮了，亮得我头晕，被风吹，被雨打，又疼又冷，我只好闭着眼睛，躲着风，避着雨，我的茎摇摇晃晃，我的根快抓不稳土地。
一片阴影护住了我，没了风，没了雨，根迅速往泥土里扎，我站稳了。
风停了，雨静了，世界没那么亮了，我重新睁开眼睛，一个好大好大的，人？
我挥舞着汲取雨水后长出来的嫩叶，表示感谢：【谢谢你。】
人指着自己：【你看得见我？】
【当然。】我伸出一片叶子放在人的手中，【你是人？】
人扭扭捏捏回复：【应该是吧。】
【太好啦。】
【你看到我，很开心？】
【当然啦！】
我开心极了，还是种子的时候，在妈妈的怀抱里，听妈妈讲述外面的世界，说，妈妈本可以去往人的园林，和各种奇花异草一起生活，但是她实在是太美丽了，运输途中，一只猴子趁着司机吃饭的时候跑过来询问她，能不能留在这片山里，这里总是绿了红，红了绿，没有其他颜色，能不能将她种在高高的山上，秋天播撒下种子，来年春天，山野中可以开满这样的花，那样的话，在山中的动物就可以天天看到五颜六色的、这样的花了。
妈妈同意了，猴子将妈妈种在山上土壤最肥沃的地方。
树叶红了，我和兄弟姐妹们在妈妈怀抱里成熟了，跳进了猴子的怀中，去往山间各处。
妈妈的描述中，人，很强大，很聪明，很灵活，很勇敢，很善良，很无畏...
我喜欢妈妈口中的强大的、聪明的、灵活的、勇敢的、善良的、无畏的人，特别是这个为我遮挡风雨的人。
我的这个人睡在一个鼓起的土包里，人和妈妈描述的人不太一样，妈妈描述的人，白天工作，夜里休息，但我的这个人，白天，除非是阴雨天，不然人只会在夜里出来。
我问为什么，人说，白天阳光太强，在外面待久了，人会消失。
消失？
什么是消失？
哦！
我懂了！
阳光太强烈，我的叶子留不住水，会蔫儿，会干，严重的话会枯萎，会再也无法摇我的叶芽尖尖，这个就是人口中的消失吧。
我也养成了习惯，白天，趁太阳不是那么强烈的时候，抓紧时间吸收阳光，温度一提高，我就收拢叶子，睡觉，晚上，等人出来了，人坐在我身边，有时候我俩一起数天上的星星，有时候听人讲人的世界，不过，大部分时候我叽叽喳喳说，人在一旁听着。
妈妈说，她很美丽，所有见过她的人，都会夸赞她一句“你可真美丽啊”，附上弯弯的眉眼和上翘的嘴角，妈妈说，这是人高兴时，才会拥有的表情。
但我的这个人，眉毛总是皱在一起，嘴角平平的。
我问停在身旁休息的鸟儿，鸟儿说，这个人不高兴。
晚上，我问人：【你为什么不高兴？】
人说：【我想我的家人了。】
妈妈早早嘱咐，我们注定分离，想念家人的时候，记得随风摇摆，风会带着花香，将我们的思念传达给家人。
我向人说了这个办法，人伸手挠了挠我的咯吱茎，我笑着躲避。
人抬头看天：【月圆了，团圆的时候到了。】
月亮大大的，挂在天上，夜晚的天空万里无云，月光轻轻松松到达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月光比太阳温柔，虽然太阳能够带来能量，但最近的太阳晒得我叶子疼，我还是喜欢温柔的月亮。
我舒服地抖了抖叶子：【人，你喜欢月亮。】
【圆月，代表团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回家，一起庆祝。】
【回家？】我摇晃着叶芽尖尖，【对不起，妈妈没有讲过，我无法理解。】
人摸摸我的叶芽尖尖：【没关系，你陪着我，已经很好了。】
【不是最好，对吗？】
人没再说话。
秋天到了，我结果了。
我开心得将种子抛给猴子，它们会帮助我的种子落在各处，扎根发芽。
人问：【开花结果，很重要吗？】
【当然。】
【有什么意义呢？】
【种子开花结果，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新的草，开了美丽的花，又结下许多的果，多好。】
【好在哪？】
【好在哪？】我想了想，【抱歉，我还不知道。】
人看着我的根：【对不起。】
结果消耗了我很多的营养，秋天干燥，我努力将根向土壤深处延伸：【为什么道歉？】
【不知道。】
人回了人的小土包，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人没再出来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越来越冷了，我冻得瑟瑟发抖，为了不让自己失去太多能量，我狠了狠心，揪掉几片已经发黄的叶子。
呜呜呜，揪叶子好疼，太阳太阳对不起，我不再说你太热了，你回来吧。
天上飘下白色的花，这个形状的花我从来没见过，我伸出一片还算绿的叶子跟它打招呼：【你好啊，请问你是什么花？】
白色的花没有理我，直接落到我的叶片上。
我叉腰：【嘿，自来熟的新朋友，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不能在这里扎根发芽。】
白色的花没有回复我，我刚想抖动我的叶片将它甩出去，白色的花成了水，紧接而来，是刺骨的凉意与疼。
【啊！我的叶子！】
许是我的声音太过惊悚，人从小土包里连滚带爬出来了：【怎么了怎么了？】
我捧着我蔫儿掉的叶子告状：【这个白色的花好不礼貌，我跟它打招呼，不理我不说，还要抢我的地盘，还弄伤了我，我感觉不到我的叶子啦，呜呜呜！】
人看向天空：【下雪了。】
【下雪了？】
人伸出手挡在我的叶芽尖尖上：【这是雪花，不是花。】
【啊？这是妈妈说的、你们人的绕口令吗？】
人的嘴角似乎是翘了翘：【不是，液态的水蒸发，成为水蒸气飞上天空，冬天到了，空中温度太低，水直接从水蒸气凝华成为冰晶，冰晶各式各样，但最常见的是这种六边形的，像花儿一样，所以，人称它们为，雪花。】
【哦~你真聪明，比我妈妈知道的都多。】
人没有回复这次对人的夸赞，人眼睛润润的，似乎有些失落：【你是不是...快要离开了？】
【我为什么要离开？】
【冬天到了。】
【为什么冬天到了，我就要离开？】
人指着我被雪花冻蔫儿的叶子：【你是一年生植物。】
【哦。】
【一年生。】
【哦。】
【一年生。】
【哦。】
【一年生！】
【哦。】
【一年生！！】
【哦。】
【一年生！！！】
【哦，什么意思。】
...
【只能活一年。】
我扳着为数不多的叶子数：【准确来说，我是今年春天才出生的，春夏秋冬为一年，所以，到明年春天才算一年，所以，我还能活到明年春天！哇，我能活好久啊。】
人扶额：【你真能活。】
【谢谢夸奖。】
人指着因为寒风和雪花，蔫儿掉的叶子：【没有足够的营养，你打算怎么活到明年春天？】
我挑了挑叶芽尖尖：【瞧好了您嘞。】
在人瞪大的双眼中，我以雷电打下的速度，从叶芽尖尖到露出地面的茎部，快速蔫儿掉。
人扑了过来，试图捧起我，可是，人能挡住微弱的风，能遮住少量的雨，却无法触碰实在的我，是的，人挠我咯吱茎的时候，我在配合人，我真是一棵善良的草。
【不！】
看着人使劲刨土，但盖着我的土连尘都没扬起，我露出个尖儿，问道：【咋了？】
人愣住了：【你，还活着？】
我摇晃着尖儿：【当然啊，我可是一年生植物，我得活到明年春天呢。】
【哈哈，你真能活。】
【谢谢。】我拢紧自己，【这个冬天你先自己过吧，太冷了，我睡会儿。】
【好的，冬安。】
【冬安。】
在睡梦中，冬天过去了。
同样的，我再次被春雨叫醒。
我不是新生草了，我有经验了，我先躲在土壤里，等风停了，雨静了，慢慢冒出个尖儿，慢慢睁开眼睛。
【嗨呀！】
吓我一跳，家人们谁懂啊，一觉醒来，面前duang大一张人脸，眼睛瞪得像日食一样，黑洞洞的，好可怕！
【你终于醒啦。】
人抿着嘴巴，好委屈。
我顾不得还有点冷的温度，叶芽库库往上窜：【别哭别哭，你瞧，我这不是又长出来了嘛。】
人还是抿着嘴。
我歪着叶芽：【你该不会以为我枯萎了吧。】
人揪着我的叶芽尖尖：【快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感觉我不说的话，人真的会哭，虽然我没见过人哭，但我觉得，人应该会哭。
我赶紧配合着呸了三声。
人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人笑。
好美丽，比漫山遍野都是我的种子开的花，还要美丽。
我感觉芽尖儿痒痒的。
人指着我：【你怎么开花了！】
！
我开花了！
不好！
我两片儿叶子齐上阵，掐住我的芽尖儿，在我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扼制住了开花的芽尖儿，笑话，现在开花，我会长不高的，结出来的果实也不健康，无法成为合格的种子。
【没事吧？】
强行遏止开花，我还是有些疼的：【疼，要抱抱。】
人盘腿坐在我的地盘上，将我护在人的怀里：【一会儿就好了。】
我蔫儿嗒嗒地趴在人的怀里，其实我不是真的蔫儿，只是有些疼得站不住茎，想直直躺下去，但人占了位置，我又不好意思直接穿过人趴在土壤里，只能虚虚地靠在人的身上，反而累得我的茎更疼了。
瞧瞧，我是一棵多善解人意的草啊。
我转移注意力：【人，你什么时候到这儿来的？】
【没多久，比你早了大半年...一个夏天、秋天和冬天吧。】
【那么早啊。】我看向四周，【一个人，是不是很无聊？】
人没有回答我，风静静吹着，人眯着眼，感受着春风拂过。
人应该是无聊的，要是只有我一个能说话的草，我可能恨不得拔出我的根疯狂啃咬，按照人的话来说，就是，自残，低情商说法，憋疯了。
今晚的月亮很亮，很圆，我问人：【你的家人呢？】
【不知道。】
我瞟了一眼人，咳咳两声：【我做你的家人，可以吗？】
【当然。】
炎热的夏天到了，我再次翻脸不认阳，每天指着暴晒的太阳骂骂咧咧，秋天的时候收起花瓣，结出果实，将干燥的种子送给路过的动物，冬日降临，我重新缩进土壤，像回到妈妈的怀抱中一样。
我是一年生植物，一年又一年的一年生植物。
四季交替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个人，穿着黑衣服的，手里抱花的，拿纸的，端盆的，抱着...孩子的！
我第一次见人小孩，好可爱！
肉嘟嘟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水灵灵的，适合藏起来，当宝藏！
有一说一，我的根下面就有宝藏，正因为有宝藏，我才有足够的营养成长起来。
每次有人来的时候，我的这个人都会从小土包里面出来。
我喊道：【人，你快进去，太阳太大了，你会蔫儿掉的。】
人朝我微笑：【没事的，我的家人来了。】
我第一次见人那样笑，不同于我讲了个冷笑话，不同于人看着我从冬天苏醒，不同于听我叉腰骂着屎拉我头顶的乌鸦，不同于夜晚流星划过...
我看向那些人，他们一个都没笑。
一个一个的人，上前来。
“念柒，你看，这是我们的孩子，阿宝，快叫妈妈，阿宝已经三岁了，对不起，你应该冤我，为什么不选择一块好点的墓地，为什么从没来看过你，对不起，我想过带你离开的，对不起，可是...当时连你的残存组织都只找到了少量一点，我想着，你一直很喜欢大山，这里的风景很美，作为你的长眠之地，你会喜欢的。
对不起...对不起，爸妈接受不了打击，一个接一个，都走了，家里只剩我、弟弟和阿宝了，对不起，我也快撑不下去了，怎么办啊，念柒，阿宝还这么小，局长让我别来看你，说现在还在危险期，万一暴露，我和阿宝都有危险，对不起，我没忍住，还是来了，不过你放心，这片墓地的老板很厉害，那些人进不来，也查不到我和阿宝来过，柳姑娘还说，若是我撑不住了，可以来找你，她会帮我照顾阿宝的。”
“姐，我来看你了，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对不起，我真的不敢来，每天，我脑海里都闪过你惨死的画面，我恨啊，没有亲手抓住那些害死你的畜生，每天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你肯定会笑我，笑我懦弱，只知道口上叫唤，一点实际不做，你骂我吧姐，我已经好了，后天，我将接替你的工作，潜伏进窝口，这次，我一定要将所有畜生绳之以法，为你报仇！”
【念柒，你是不是在冤我，明明我离你那么近，可以救下你的，可是...对不起，念柒，凡尘中的事，我不能插手，对不起，干妈和干爹走了，曾承远也走了，我会照顾好小镹和阿宝的。】
“念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算了，先说好消息吧，毒窝的具体位置找到了，坏消息，是一个非常可笑的消息，你听了之后可能恨不得从墓里爬出来，掐死那提出这项条款的傻叉，吸毒将与闝裮、赌博等犯罪记录实施档案封存，只有办案及特定行业依法申请时才能调取，像是结婚，无权调取，可笑吧，想着以后吸毒、猥亵的人还能去幼儿园教小朋友，简直离谱，不知道上面那些人怎么想的，国家公信力只会因为这些事情在人民心中一步步降低，到时候如现美一般的地狱场面，那可就搞笑了。”
“我不想干了！姐，你猜，我发现了什么！高局！他竟然是那把伞！我将所有证据呈给了他，但是，他呢！销毁了那些证据！还将我丢回了毒窝，要不是姐及时发现兰恬良有问题，找了过来，我怕是早就来找你了，不行，我一定要将他绳之以法，不能让他继续危害社会了。”
【对不起，小镹出事了，我去晚了，对不起。】
“妈妈，好久不见，你瞧，这串数字熟悉吗？这是你的警号哟，我考上了你的警校，我算是你的师妹啦，嘿嘿，你该说我没大没小了，毕竟齐阿姨的女儿这么说的时候，齐阿姨捏着她耳朵教训她没大没小。”说着，人还自己揪了揪耳朵，仿佛有人在揪她的耳朵一样，“这是我的朋友，唐序第，她可厉害了，是物理学的天才哟，找到了黑洞能源存续坐标，说不定，以后的时空穿梭研究，会以她的理论为基点呢。”
“阿姨，对不起，我没护好沈乾宝，她，牺牲了。”
人哭了。
人说：【小花，活着，有什么意义。】
【意义可多了。】我扳着我的叶子数，【为了开花，为了结果，为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为了春天的第一滴雨水，为了天上的云，为了空中的风，为了将山打扮得五颜六色，为了世界颜色不再孤寂寥寥几种，为了陪伴你。】
人似乎透明了不少：【我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春夏秋冬不知循环往复了多少次，土壤里我续存的根基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我已经不需要缩回土壤里过冬了，所以，我也逐渐明白了很多道理，为什么人总是闷闷不乐，为什么人总去忧愁虚无缥缈的“意义”，为什么来看人的人很少笑容...
【活着的时候，想为了人民的美好生活，奋斗着，总有一天，世界和平，没有战争与饥饿，就像你有足够的营养，支撑你开花结果，支持你的种子在山野各处茁壮成长，但是，我看到的是人恶的一面又一面，坏人似乎永远打不完，像蟑螂一样，一窝又一窝的灭，一窝又一窝的生。】人想去拿放在土包前的警号，却无济于事：【坏人永远存在，好人无法彻底胜利。】
我摇摇叶芽尖尖：【人，活着是不需要理由的，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我无法理解，但我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开花结果很重要，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
【种子开花结果，生根发芽，长成一株新的草，开了花，又结下许多的果，年复一年，循环往复，虽然我的种子只能活一年，但是，它们能给去往的地方带来美，虽然带来的美只能掩盖住根下土壤的肮脏，但正是因为有土壤，种子们才能健康成长，开出一朵朵灿烂的花。短暂的美好，总有种子去追寻、去记得，总有种子会为了这份美，而努力着。】
【这个世界有黑有白，土壤不是一开始就是土壤，它也可能是松鼠，是树木，随着时间的变化，成了土壤，土壤不一定想成为土壤，但它们一定为晚点成为土壤而努力活过。】
【土壤里有能为我们提供营养的物质，也有我们无法利用的物质，我们不能去责怪那些无法利用的物质，也许只是我们无法利用，为了我的种子能有足够的营养使用，我会努力吸收阳光雨水，让土壤里富含我们能够利用的物质，这，就是意义。】
【长出花朵，不是为了掩盖土壤，为的是美，让世界更美丽，我们不能一直盯着花瓣下的阴影，嘲弄着土壤的阴湿与生活在那里的爬虫，世界那么大，我们要抬头看，至少在花朵绽放的那段时间里，土壤，不脏。】
我将警号捧到人的面前：【我活着，就是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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