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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篇4:哑女铃

晶渊

判行局支援队的车只送了五人一小段路,因为他们还有别的任务,五人便再次自己踏上路程。

江水是墨绿色的,涨得很高,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断枝和泥沙,轰鸣着冲向下游。山道沿着江岸蜿蜒,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深渊,窄得只容两人并肩。

白铃走在最前,剑柄上的红穗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摆动。她走得不快,因为白思芊的呼吸有点重——连日的山路让她的体力完全跟不上,脸色也比平时更苍白。

“要不要休息?”夏沐荷关切地问。

白思芊摇头,推了推眼镜:“不用,我——”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江边传来了哭声。

不是一个人的哭声,是好几个,细细的,软软的,混在江水的轰鸣里几乎听不见。但白思芊听见了。

“那边。”她指向江岸下方。

五人快步走过去。绕过一片芦苇,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

十三个女孩。

看起来都只有十三四岁,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裙,赤着脚站在及膝深的江水里。江水很急,冲得她们摇摇晃晃,但她们手拉着手站成一排,面向江心,肩膀都在颤抖。

她们在哭。

最中间那个女孩仰着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压抑的、嘶哑的呜咽。而她两边的十二个女孩——只是张着嘴,眼泪不断滚落,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们在干什么?!”凌瞳莉第一个冲过去。

女孩们被惊动,齐齐回头。看到五个陌生人,她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手拉得更紧了,开始往江心深处挪动。

“等等!”夜无言的水系能量涌动,在女孩们前方的水面上凝成一道透明的屏障,挡住她们的去路,“别过去!水很深!”

最中间那个会哭出声的女孩——看起来年纪稍大一点,大概十五六岁——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们,嘴唇哆嗦着,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别……别管我们……”

她的声音很嘶哑,像很久没说过话,或者哭哑了嗓子。

“先上来。”白铃的声音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有什么话上来说,水里危险。”

女孩们不动。她们互相看着,眼神交流着什么——那是一种长期共同生活形成的默契,不需要语言。

白思芊在这时走上前。她没有下水,只是蹲在江岸边,用最平静的目光看着她们。

“水很冷。”她轻声说,声音不大,但在江水的轰鸣中清晰可闻,“你们的脚已经开始发紫了。再待下去,会抽筋,会失温,然后被水冲走。”

她顿了顿:“你们想死吗?”

最中间的女孩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摇头,拼命摇头,但身体却在往江心挪——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推着她,推着她们所有人,走向深渊。

“不想死的话,就上来。”白思芊伸出手,“我拉你们。”

她的手全是绷带,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截冰冷的玉。但奇怪的是,女孩们看到那只手,眼神里的恐惧反而淡了一些。

一个站在最边缘的哑女试探性地伸出手。

白思芊握住,轻轻一拉。女孩的脚离开水底,被带到岸边。她全身湿透,冷得直哆嗦,一上岸就瘫坐在地,大口喘气,眼泪无声地流。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十二个哑女陆续上岸。最后只剩下中间那个会说话的女孩。

她还站在水里,江水已经没到了大腿根。

“你呢?”白思芊问。

女孩看着她,又看看岸上那些抱在一起取暖的同伴,终于,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回岸边。

白铃已经让夏沐荷用木系能量生起一小堆篝火,夜无言从背包里拿出备用的干毛巾分给女孩们。凌瞳莉则警惕地站在外围,风在她指尖旋转,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十三个女孩围坐在火堆边,瑟瑟发抖。她们都赤着脚,脚上被江石划出了细小的伤口,有些还在渗血。但没人喊疼——她们只是沉默地坐着,十二个哑女低着头,唯一会说话的女孩抱着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你们叫什么名字?”白铃在她对面坐下,语气比平时温和些,“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跳江?”

女孩抬起头,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

“我……我叫小莲。她们……是我的同学。”

“同学?”凌瞳莉皱眉,“这种地方哪来的学校?”

小莲指向远处的深山:“在……在山里。教堂改的学校。先生教我们读书、写字、算数……还有唱歌。”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们本来……有三十个人。都是被丢在山里的女孩,先生把我们捡回来,养大。他说,女孩子也要读书,也要有见识,不能一辈子困在山里……”

她断断续续地讲述。

五年前,山里那座废弃的小教堂住进了一个年轻男人。他姓陈,单名一个“和”字。陈和原本是城里的教书先生,因为不满贵族垄断教育、穷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根本没书读,愤而离开城市,来到深山里,把废弃教堂改成了学校。

他不要学费,只收留那些被遗弃的女孩。一年捡一个,两年捡一双,十几年下来,教堂里有了三十个女孩。最小的已经十一,最大的就是小莲——她来的时候已经三岁,记得一点事,所以比别的女孩懂事早些。

陈和待她们如亲生女儿。他教她们识字,教她们算术,教她们唱歌,教她们这世上除了山和树,还有江河湖海,还有星辰日月。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带她们去山顶看日出,去溪边捉小鱼,去林子里认草药。

“先生对我们……很好。”小莲的眼泪又掉下来,“他省下自己的口粮给我们吃,熬夜给我们补衣服,冬天把最厚的被子让给我们……他说,我们都是他的女儿,一个都不能少。”

但是,五年前,陈和三十岁生日那天,变故发生了。

那天大家本来很开心。女孩们偷偷准备了礼物——采来的野花编成的花环,用野果做的果酱,还有小莲用捡来的碎布缝的一个丑丑的香囊。陈和很高兴,抱着每个孩子转圈,说这是他过得最好的生日。

然后晚上,第一个孩子失声了。

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叫小菊。早上起床时还好好的,吃早饭时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啊……啊……”的气音。她急得直哭,但越急越说不出话。

陈和以为她着凉了,熬了姜汤,让她休息。但第二天,又有一个女孩失声。第三天,第三个。

就像一场无声的瘟疫,在女孩们之间蔓延。一个接一个,她们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不是嗓子坏了——陈和检查过,声带没问题。也不是耳朵聋了——她们能听见,能理解,只是……说不出话。

短短三个月,三十个女孩里,二十九个变成了哑巴。

只剩小莲。

她是最大的,也是唯一还能说话的。但她不敢说话——因为每次她一开口,其他女孩就会用羡慕又悲哀的眼神看着她,然后默默流泪。

“我试过教她们手语。”小莲的声音在颤抖,“先生也试过。但没用……她们好像……连学手语的‘力气’都没了。只是每天坐着,发呆,看着天空,或者看着彼此……”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失声之后,是失踪。

第一个失踪的女孩叫小梅,失踪那天正好满十五岁。早上还在,吃午饭时就不见了。教堂里里外外找遍了,没有。山里也找了,没有。

陈和急疯了,报了警,但警察局的人来转了一圈就说“肯定是被野兽叼走了”,敷衍了事。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每隔几个月,就会有一个女孩无声无息地消失。没有挣扎痕迹,没有血迹,没有目击者。就像凭空蒸发,或者……被这座山吞掉了。

“五年……”小莲哽咽着,“五年,三十个人,只剩我们十三个了。昨天……昨天小竹也不见了。她是第十七个。”

她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去,肩膀剧烈颤抖。

“我们……我们受不了了。每天醒来都要数人数,生怕又少了谁。每天晚上都不敢睡,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就不见了……先生也快疯了,他瘦得只剩骨头,眼睛总是红的,说对不起我们,没保护好我们……”

“所以你们想跳江?”白铃问。

小莲抬起头,满脸泪痕:“我们想……游过江,去山下求救。先生说,江对面有城镇,有官府,有能帮我们的人……但我们都不会游泳,江水又急……”

她看着那些沉默的同伴:“她们说不了话,但我知道她们的意思——如果游不过去,死了,也好。至少不用每天活在恐惧里,至少……不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消失。”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只是……我们走了,先生怎么办?他一个人……会孤独死的。或者……或者他也会想不开……”

火堆噼啪作响。女孩们围坐在一起,十二个哑女无声地流泪,小莲压抑地抽泣。江风穿过芦苇,带来潮湿的寒意。

白铃和白思芊对视了一眼。

不需要言语,她们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判断——

不对劲。

教堂坐落在山谷深处,被参天古树环绕,不走近根本看不见。确实是由旧教堂改建的——石砌的墙壁爬满青藤,彩绘玻璃窗破碎了大半,用油纸糊着。尖顶上的十字架还在,但锈迹斑斑。

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是教室。

整齐的课桌,简陋的黑板,墙上贴着孩子们画的画——歪歪扭扭的太阳、房子、小人。角落有个小书架,书不多,但摆得整整齐齐。壁炉里没有火,但房间里有种淡淡的、温暖的木头和旧书的气味。

一个男人从里间走出来。

他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但实际年龄应该更小——只是太瘦了,脸颊凹陷,眼窝深陷,头发过早地灰白。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袖口磨破了,用同色的布仔细补过。

看到小莲和十二个女孩,他愣住了,随即眼眶红了。

“你们……你们回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我以为……我以为你们也……”

他冲过来,一把抱住小莲,又蹲下身去拥抱每一个女孩。女孩们安静地让他抱着,有的抬手轻轻拍他的背,像在安慰。

“这几位是……”陈和抬起头,看到白铃五人,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

“先生,他们是路上遇到的。”小莲解释,“我们……我们想游过江去求救,差点出事,是他们救了我们。”

陈和的表情变了变,站起身,对着五人深深鞠躬:“谢谢……谢谢你们救了她们。我是陈和,这里的……教书先生。”

他的礼节很标准,甚至有点旧式文人的迂腐。但白铃注意到,他鞠躬时手指在微微颤抖——不是激动,是某种更深的、压抑的情绪。

“判行局,白铃。”白铃出示徽章,“这几位是我的队员。我们路过这里,听说有孩子失踪,想了解一下情况。”

陈和的脸色更苍白了。他看了看女孩们,又看了看白铃,嘴唇动了动,最终只说:“请……请坐。我去烧水。”

他匆匆走向后面的厨房。脚步有些踉跄。

五人在长椅上坐下。女孩们安静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她们有自己的固定座位,坐下后拿出书本,但没人看,只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书页。

白思芊的视线在教室里扫过。

三十张课桌,但只有十三张有使用痕迹。其他的积了薄灰,桌面上还留着之前主人刻画的痕迹:一朵小花,一只小鸟,一个名字……

墙壁上贴着的画,署名各不相同:小梅、小绣、小竹、小娟……

太整齐了。

陈和端来热水。没有茶叶,只是白开水,用粗糙的陶碗盛着。他的手还在抖,水洒出来一些。

“抱歉……条件简陋。”他低声说。

“没关系。”白铃接过碗,“陈先生,你说说失踪的情况吧。从第一个开始。”

陈和坐在对面,双手紧紧握着碗,指节泛白。

“第一个……是小梅。五年前,三月十七,她十五岁生日那天。”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早上还好好的,吃了早饭,说要去后山采野花给我做礼物。然后……就没回来。”

“找过吗?”

“找遍了。”陈和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某处,“山里,溪边,悬崖……警察局的人也来了,说肯定是被野兽叼走了。但……没有血迹,没有衣服碎片,什么都没有。就像……就像她从来没存在过一样。”

他顿了顿:“然后是第二个,小兰。隔了四个月。也是早上失踪,也是没有痕迹。”

“间隔时间呢?”白思芊忽然问。

陈和看向她,愣了一下:“什么?”

“失踪的间隔时间。”白思芊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笔,“有规律吗?比如都是满月,或者都是某个节气,或者……都是某个孩子的生日?”

陈和的表情僵住了。

他盯着白思芊,眼神里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种情感的,说不上来的情绪。

“你……你怎么知道?”

白思芊没有回答,只是等着。

良久,陈和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

“都是……生日。每个孩子失踪的那天,都是她自己的生日。满十五岁生日。”

教室里死一般寂静。

连窗外的风声都停了。

小莲和其他女孩都抬起头,看着陈和,看着白思芊。她们的眼神很茫然——显然,这是她们第一次知道这个“规律”。

“为……为什么?”小莲颤抖着问,“先生,你从来没说过……”

陈和没有看她。他只是盯着地面,肩膀垮下去,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怕……怕你们害怕。也怕……怕自己承受不住。”他喃喃,“每年快到哪个孩子的生日,我就整夜整夜睡不着,守着她,看着她……但没用。该失踪的,还是会失踪。就像……就像这座山在定时收走它的祭品。”

祭品。

这个词让白铃的眉头蹙起。

“你认为这是……超自然现象?”

“我不知道。”陈和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只知道,我捡回来的三十个女儿,正在一个接一个消失。而我……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是个没用的废物,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不是假哭,是真的、绝望到极点的悲恸。

女孩们围过来,默默抱住他。十二个哑女说不出话,只是用手轻轻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伤的孩子。

那个场景很诡异——一群年幼的哑女,安慰着一个崩溃的中年男人。但同时又很温暖,温暖得让人心头发酸。

白铃看向白思芊。

白思芊轻轻点头。

她们达成了共识:今晚留下,观察。

陈和给他们安排了房间——教堂二楼,原本是修士的宿舍,现在空着。两个房间,女一间,男一间,简单但干净。

“条件有限,委屈各位了。”陈和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油灯,“晚饭……我去准备。孩子们帮忙。”

他下楼去了。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

五人聚在女生房间里。窗户开着,能看到后院——女孩们在井边打水,洗菜,生火。动作熟练,沉默但默契。陈和在灶台边忙碌,偶尔回头看一眼,眼神温柔。

“怎么看?”凌瞳莉压低声音。

“那个陈和……不像坏人。”夏沐荷轻声说,“他是真的爱那些孩子。你看他的眼神,藏不住的。”

夜无言点头:“而且他的悲伤不是装的。我能感觉到,他是真的痛苦,痛苦到……快崩溃了。”

白铃没有表态,而是看向白思芊:“你呢?”

白思芊站在窗边,看着楼下。她的瞳孔在暮色中显得很深,像结冰的湖面。

“他的痛苦是真的。”她轻声说,“但他的恐惧也是真的。”

“什么意思?”

“他不是在恐惧“山会带走孩子”。”白思芊转过身,“他是在恐惧……“被发现”。”

房间里安静下来。

楼下传来饭菜的香气和碗碟碰撞的声音。女孩们端菜上桌,陈和给每个人盛饭,还特意给最小的女孩夹菜——那个女孩虽然已经不会说话,但会对他笑,眼睛弯成月牙。

温馨得让人不忍怀疑。

“今晚分头行动。”白铃做出决定,“夜无言和凌瞳莉,你们负责监视教堂外围,看有没有可疑的人或动静。夏沐荷,你和女孩们接触,看能不能问出更多信息。白思芊和我——”

她顿了顿:“我们盯着陈和。”

晚饭很简朴:糙米饭,野菜汤,一小碟腌萝卜。但陈和特意加了两个菜——炒鸡蛋和蒸腊肉,显然是拿出了最好的储备。

“山里没什么好东西,将就吃点。”他给每个人夹菜,包括白铃五人。

女孩们安静地吃饭。她们用简单的手势交流:指指菜,指指碗,或者碰碰彼此的手肘。陈和能看懂每个手势,会及时递盐,添饭,或者帮女孩们擦嘴。

小莲坐在陈和旁边,偶尔低声说几句话。陈和会认真听,然后点头,或者摸摸她的头。

就像真正的父女。

吃完饭,女孩们收拾碗筷,陈和则拿出书本,开始晚上的课程。油灯下,他教她们认字,教她们算术,还教了一首简单的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阿妹阿姐洗衣裳……”

他不会唱歌——嗓子太沙哑,调也不准。但他认真念着歌词,打着拍子。女孩们跟着念——哑女们只能做口型,小莲小声跟读。声音参差不齐,但很认真。

白思芊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静静看着。

她的目光落在教室的屋檐下。

那里挂着一串风铃。

不是金属的,是陶土烧制的,铃身粗糙,但涂成了各种颜色。风一吹,发出沉闷的、不太清脆的叮当声。

“那是孩子们做的。”陈和注意到她的视线,微笑着说,“每年生日,她们都会做一个风铃,挂在屋檐下。说这样风一吹,就像她们在笑。”

他指了指:“红色的是小梅的,黄色的是小兰的,蓝色的是小竹的……那边屋檐下一共十七个,都是……失踪的孩子们留下的。”

他的笑容淡去,眼神黯淡下来。

白思芊数了数。

左边屋檐下,六个风铃。右边屋檐下,六个风铃。教室正门的屋檐下,五个风铃。

十七个。

正好对应失踪的十七个女孩。

每个风铃的颜色都不一样,形状也略有不同。有的像花朵,有的像星星,有的就是简单的圆筒。但无一例外,都很粗糙,显然手工活不精湛。

风吹过,风铃轻轻碰撞。

叮当……叮当……

声音在寂静的夜晚传得很远,像少女的笑声,清脆,空灵,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悲伤。

课程结束后,女孩们洗漱睡觉。她们睡在二楼的大通铺,十三个人挤在一起,像一群互相取暖的小兽。陈和挨个给她们盖好被子,检查窗户是否关严,然后在门口坐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下楼。

白铃和白思芊的房间在一楼,紧挨着陈和的卧室。夜无言和凌瞳莉在教堂外警戒,夏沐荷则陪着女孩们睡——借口是“怕黑”,实际上是为了保护她们。

夜深了。

教堂里只有油灯微弱的光,和窗外风铃时断时续的叮当声。

白思芊没有睡。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那块老板娘给的暖石。石头温温的,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乳白色光晕。

门被轻轻推开。

白铃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水囊。

“喝点水。”她递过去,“你又一整天没喝水。”

白思芊接过,喝了一小口。水是温的,加了点蜂蜜——显然是白铃特意准备的。

“谢谢。”

白铃在她对面坐下,也看着窗外。

“那些风铃……”她轻声说,“很奇怪。”

白思芊看向她。

“左边六个,右边六个,门口五个。”白铃说,“你不觉得……像某种阵法吗?”

“阵法?”

“我在判行局的古籍里见过类似的记载。”白铃的声音很低,“一种很古老的、布阵的方法。不同方位的风铃,发出不同频率的声音,可以形成能量场。作用很多:祈福,守护,或者……禁锢。”

她顿了顿:“但那些都是传说。现代技术出现后,就没人用这么原始的方法了。”

白思芊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说:“那些风铃……不是陶土。”

白铃愣住:“什么?”

“我摸过其中一个。”白思芊说,“质感不对,陶土烧制后是硬的,冰冷的。但那些风铃……有温度。很微弱,但确实有。像是活物的温度。”

活物。

两个字,让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变冷。

“而且,”白思芊继续说,“风铃的声音也不对。陶土风铃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沉闷的、短促的。但那些风铃的声音……太清脆了,也太持久了。像金属,又像……骨头。”

骨头。

白铃的瞳孔收缩。

她想起了陈和的话:“每年生日,她们都会做一个风铃。”

如果那些风铃真的是失踪女孩们“做”的……

如果“做”的意思,不是手工制作,而是……

“明天。”白铃的声音冷下来,“明天我们检查那些风铃。”

白思芊点头。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动静。

不是风声,不是风铃,是……脚步声。

很轻,很慢,从后院的方向传来。

白铃瞬间拔剑,闪到窗边。白思芊也站起来,顺手抄起旁边已经掉下来的凳子腿。

但脚步声停了。

然后,响起了歌声。

很轻很轻的童谣,用稚嫩的、破碎的声音唱着:

“月光光……照地堂……阿妹阿姐……洗衣裳……”

声音从后院传来,又从屋檐下传来,最后,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十七个风铃同时响起。

叮当叮当叮当——

不再是清脆的碰撞,是急促的、杂乱的、像无数人在同时奔跑、同时尖叫的声音。

然后,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哀鸣。

白铃和白思芊对视一眼,同时冲出房间。

后院空无一人。

只有月光照在井台上,照在晾衣绳上,照在……

屋檐下的风铃上。

十七个风铃,在月光下静静悬挂。

每个风铃的铃口,都朝向他们。

像十七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

第二天是个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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