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是黄昏时分突然扑下来的。
前一秒还只是稀疏的雪粒子敲打树叶,下一秒狂风就卷着鹅毛大雪灌满了山谷。能见度瞬间降到不足十米,山路被积雪覆盖,连指南针都在暴烈的能量乱流中疯狂旋转。
“不能继续走了!”凌瞳莉顶着风喊,“得找个地方避雪!”
白铃看了眼天色——其实根本看不见天,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她迅速做出判断:“找背风处扎营,等雪小——”
“那边有光!”夜无言指着斜前方的山坡。
透过翻卷的雪幕,能看见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光。不是普通灯那种冷硬的亮,是烛火或油灯温暖的光晕,在山腰处一闪一闪,像暴风雪中的灯塔。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夏沐荷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狂风呛得咳嗽。
白铃当机立断:“过去看看。小心戒备。”
五人艰难地向光源移动。积雪已经没过膝盖,每走一步都要用能量震开身前的雪堆。白铃走在最前,长剑燃起火焰,勉强在风雪中开辟出一条通路。
光越来越近。
是一栋两层木楼,依山而建,青瓦屋顶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屋檐下挂着一盏纸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但烛火顽强地亮着。门楣上挂着块木匾,字迹模糊,只能辨认出“客店”二字。
深山,暴雪,废弃山路——这种地方开客店?
白铃停在门前十步外,红色瞳孔扫过整栋建筑。木结构,看起来有些年头,但维护得不错。窗户紧闭,从缝隙里漏出暖光和人声。烟囱冒着炊烟,在狂风中几乎被扯散,但确实是烟。
“有炊烟,说明有人在里面生火做饭。”凌瞳莉压低声音,“但这也太……巧合了吧?”
“先进去再说。”白铃上前敲门。
敲了三下,门开了。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四十岁上下,穿着厚实的棉袄,围裙上沾着面粉。她脸上堆着笑,眼角的鱼尾纹很深,看起来淳朴又热情。
“哎呀,这么大的雪,快进来快进来!”她侧身让开路,“冻坏了吧?正好灶上炖着汤呢!”
屋里很暖和。壁炉烧得正旺,木柴噼啪作响,空气里有肉汤和烤饼的香气。大堂摆着七八张方桌,长条板凳,墙角堆着酒坛,柜台后挂着账本——标准的山间客店布置。
但除了老板娘,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呢?”白铃问,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在后厨忙活呢!”老板娘擦着手,“这鬼天气,本以为今天没人来了,没想到一下子来了五位!几位是……?”
“赶路的,被风雪困住了。”白铃说,“方便的话,我们住一晚,明早雪停就走。”
“方便方便!”老板娘连连点头,“正好楼上还有两间空房,四位女客一间,一位男客单独一间,行不?被褥都是新晒的,保证暖和!”
她引着五人上楼。楼梯吱呀作响,但还算结实。二楼走廊不长,左右各两间房。老板娘推开左侧两间相邻的门:
“这间给姑娘们,那间给小伙子。厕所在走廊尽头,热水等会儿我提上来。晚饭是在楼下吃还是送上来?”
“送上来吧。”白铃说,“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板娘笑得眼睛眯成缝,“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能帮就帮!”
她下楼去了。脚步声在楼梯上渐行渐远。
五人都聚在女生房间里。房间不大,但干净,一张大通铺能睡三四个人,窗户用厚布帘遮着,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声。
“怎么样?”凌瞳莉问。
“老板娘身上没有能量波动,是普通人。”夜无言说,“但我感觉……这店有点不对劲。”
夏沐荷走到窗边,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看。风雪呼啸,灯笼在屋檐下疯狂摇晃,昏黄的光照亮了门前一小片雪地——除了他们自己的,空空荡荡,没有脚印。
“我们来的时候,雪已经下了至少半小时。”她轻声说,“但门前没有脚印。要么老板夫妻今天没出过门,要么……”
“要么他们是从后门出入的。”白铃接话。白思芊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坐,也没有四处查看,只是静静感知着什么。
白铃看向她:“怎么了?”
“温度。”她说,“这栋房子的温度……太均匀了。”
“壁炉烧得旺,暖和很正常啊。”凌瞳莉不解。
“不是那个意思。”白思芊推了推眼镜,“我是说,整栋房子的温度分布。壁炉在一楼大堂,热气应该向上走,二楼会比一楼暖和。但我们刚上楼时,走廊的温度比大堂低至少三度。而这个房间……”
她走到墙边,手掌贴上木质墙壁:“温度又恢复正常了。像是有……独立的取暖系统。”
夜无言也走到墙边,水系能量渗入。片刻后,他脸色微变:“墙里有东西。不是水管,是……金属管。很细,排布很密,像是在传输热媒。”
“供暖系统。”白铃明白了,“但老板娘装不知道,还特意强调壁炉和热水要烧。她在掩饰什么?”
白思芊走到通铺边,手指拂过被褥。布料是粗麻,但填充物很柔软——不是棉花,是某种羽毛,还带着淡淡的熏香味。
“被褥确实新晒过。”她说,“但熏香的味道……是“莲幻草”。少量有安神作用,过量会致幻、昏迷。”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和楼下隐约传来的、老板娘哼唱的小调。
“他们在食物里也可能下药。”夏沐荷担忧地说,“晚饭……”
“吃。”白铃做出决定,“但要小心。夜无言,你的水系能力可以检测毒素。凌瞳莉,你负责警戒,一旦有异动立刻发信号。夏沐荷,你躺着,有情况第一时间负责束缚。”
她看向白思芊:“你和我一起。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外。”
白思芊点头。
晚饭很快送来了。
老板娘端着个大托盘,上面摆着五碗热腾腾的肉汤,五张烤饼,还有一小碟腌菜。她热情地招呼:“趁热吃!这汤炖了一下午,肉都烂了!”
汤很香,饼很酥。夜无言用指尖蘸了点汤,水系能量在指尖流转——没有检测到常见毒素,但有一种微弱的、类似镇静剂的成分。
“少量助眠的草药。”他低声说,“不致命,但会让人睡得很沉。”
白铃端起碗,假装喝汤,实际上将大部分倒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其他人也照做。烤饼只掰了一小角尝尝,剩下的放下了。
老板娘收拾碗筷时,看了看几乎没动的食物,眼神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又笑起来:“吃这么少?不合胃口吗?”
“路上吃了干粮,还不饿。”白铃说,“汤很好喝,谢谢。”
“那就好那就好!”老板娘端着托盘下楼,“几位早点休息,雪大,夜里冷,把门窗关好!”
她走了。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
五人等到楼下彻底安静,才开始行动。
夜无言回到自己房间,装作入睡。夏沐荷留在女生房间,凌瞳莉从窗户走到了楼下大厅角落里躲着,白铃和白思芊则悄悄离开房间,藏在二楼走廊的阴影里。
她们在等。
等夜深,等风雪最大,等某些人以为她们已经睡熟的时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壁炉的火渐渐小了,屋里的温度开始下降。风雪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呼啸,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喊。
凌晨一点,楼下传来动静。
很轻,像猫走过地板。然后是低低的说话声——两个声音,一男一女,压得很低,听不清内容。
白铃和白思芊对视一眼,屏住呼吸。
脚步声上楼了。
不是老板娘的轻快步伐,是沉重的、刻意放慢的男人的脚步。一步一步,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像敲在人心上的鼓点。
他在走廊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脚步声向女生房间移动。
门把手轻轻转动。
门开了条缝。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反手关门。他没有点灯,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能看出是个高大的男人,穿着厚棉袄,手里握着一把——
柴刀。
刀锋在暗光中泛着冷光。
他走向通铺。铺上,夏沐荷背对着门侧躺着,呼吸平稳,像是睡熟了。男人举起柴刀,对准她的后颈——
“住手。”
声音从背后传来。
男人浑身一僵,猛地转身。但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手腕就传来剧痛——白铃的手像铁钳一样扣住了他持刀的手腕,一拧,柴刀当啷落地。
几乎是同时,楼下传来打斗声和惊呼。
夜无言和凌瞳莉动手了。
男人想挣扎,但白铃的另一只手已经掐住了他的喉咙。力道不重,但足够让他窒息。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
灯亮了。
白思芊点亮了桌上的油灯。昏黄的光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男人的脸——五十岁上下,满脸横肉,左脸有道疤从眼角划到嘴角,眼神凶悍,但此刻充满了惊恐。
“你……你们没睡……”他嘶声说。
“老板娘呢?”白铃问,手上加了一分力。
男人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扭头看向门口。
门开了。
老板娘站在门外,手里端着个托盘——不是晚饭的托盘,是个更大的、盖着布的托盘。布被掀开,里面是几把匕首、绳索,还有一包药粉。
她看到屋里的情景,脸色瞬间惨白。
“当家的!”她惊呼,想冲进来,但白思芊的短刀已经抵在她喉咙前。
“别动。”白思芊的声音很平静,“放下东西,慢慢进来。”
老板娘颤抖着放下托盘,一步步挪进房间。她的目光在男人和白铃之间来回移动,嘴唇哆嗦,像是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楼下,打斗声停了。
夜无言和凌瞳莉押着另一个男人上来——也是个中年男人,但瘦小很多,鼻青脸肿,显然是被制服了。
“楼下还有个。”凌瞳莉说,“躲在厨房里想从后门跑,被我一脚踹回去了。”
现在,客店里所有人都聚在这个小房间里。
两个山贼——高大男人,瘦小男人
还有老板娘。
五个人——判行局小队。
以及,真相。
“说吧。”白铃松开掐着高大男人喉咙的手,但剑还抵在他心口,“这店怎么回事?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
高大男人——山贼头目——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白铃:“要杀就杀,少废话!”
“杀你很容易。”白铃的剑尖刺破棉袄,抵在皮肤上,“但我想知道,老板娘刚才在楼下给我们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看向老板娘。
她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良久,她终于开口,声音颤抖:
“他们……他们不是真正的掌柜。”
“哦?”凌瞳莉挑眉,“那真正的掌柜呢?”
老板娘看向山贼头目,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恨意。
“被他们……杀了。”她哽咽着说,“三天前,他们路过这里,说要住店。我男人好心收留他们,还给他们做饭。结果他们……他们半夜动手,把他给杀了,尸……尸体扔在后山崖下。”
她指向瘦小男人:“他是二当家,负责望风。”又指向高大男人,“他是大当家,亲手……亲手砍了我男人三刀。”
山贼头目啐了一口:“那老东西活该!我们要钱,他偏不给,还嚷嚷着要去报官!自己找死!”
白铃的剑又刺深了一分,血渗出来。
“所以你们就鸠占鹊巢,假扮掌柜夫妻,继续开店,专挑过路的旅客下手?”她的声音冷得像冰,“杀了多少人?”
“没……没几个……”瘦小男人抢着说,“就三个!一个货郎,一个采药的老头,还有一个……一个女的,说是回娘家……”
“闭嘴!”山贼头目吼道。
但已经晚了。
白铃的眼神更冷了。她看向老板娘:“你也是被逼的?”
老板娘泪如雨下:“我……我是掌柜的媳妇。他们杀了我男人,本来也要杀我,但……但大当家说,留着我,假装夫妻,不容易引人怀疑。他们逼我做饭、招呼客人,还……还逼我下药。我不从,他们就打我……”
她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面青紫交加,有旧伤,也有新痕。
“今晚的药,我……我减了量。”她看向白铃和白思芊,“你们进来时,我就觉得不像普通人。尤其是这个姑娘……”
她看向白思芊:“我……我想提醒你们,但不敢明说。只能在收拾碗筷时多看了几眼,希望你们能明白……”
白铃想起来了。老板娘确实在离开前,深深地看了她和白思芊一眼。当时她觉得那眼神有点奇怪,现在才明白——那是求救,也是警告。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夏沐荷轻声问,“我们上楼后,你可以找机会……”
“我不敢。”老板娘摇头,“他们一直盯着我。而且……而且他们说,如果我敢告密,就把我也杀了,扔去喂狼。我……我害怕……”
她捂着脸,泣不成声。
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有窗外的风雪声,和老板娘压抑的哭泣。
白铃收回剑,看向那两个个山贼。
“判行局得令,”她冷声宣布,“你们涉嫌谋杀、抢劫、非法拘禁,现在正式逮捕。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山贼头目还想挣扎,但夜无言的水锁已经缠上他的四肢,凌瞳莉的风刃抵住他的喉咙。瘦小男人直接瘫软在地,裤子湿了一片——吓尿了。
“老板娘。”白铃转向她,“你作为从犯,但主动提供线索,有立功表现。我会在报告里注明,争取从轻处理。”
老板娘跪下来,连连磕头:“谢谢……谢谢大人!谢谢……”
白铃扶起她,看向窗外。
风雪依旧,但天边已经隐隐透出一丝灰白——天快亮了。
天亮时,雪停了。
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给银装素裹的山谷镀上一层金边。世界白得刺眼,纯净得像从未被罪恶沾染。
判行局的支援队在上午赶到。三个山贼被铐上能量抑制手铐,押上囚车。真正的掌柜的尸体也从后山崖下找到了——被积雪半掩着,脸上还凝固着惊恐的表情。
老板娘抱着丈夫的遗体,哭得撕心裂肺。她拒绝了随车回城接受调查的提议,坚持要在这里为丈夫守灵七日。
“他在这里开了一辈子店,送走过无数旅客,最后却……”她抹着眼泪,“我要陪他最后一程。”
白铃没有勉强。她留下了一些干粮和药品,还悄悄在客店周围布置了简易的防御符文——至少能保证老板娘在守灵期间的安全。
临走前,老板娘送到门口,又要跪下,被白铃扶住。
“大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们。”她眼泪汪汪,“要不是你们,我可能也……”
“好好活着。”白铃说,“就是对死者最好的告慰。”
老板娘重重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白思芊:“姑娘,这个……你收着。是我男人以前在山里采药时捡到的,一直当护身符留着。我看你身子好些是有点儿弱,这个……这个或许能帮帮祝个福。”
布包里是一块小小的、乳白色的石头,温润如玉,触手生暖。不是晶源,但确实蕴含着微弱的、温和的能量。
白思芊本想推辞,但看到老板娘恳切的眼神,还是收下了。
“谢谢。”她轻声说。
车队启程,缓缓驶下山路。
白思芊坐在车里,回头看了一眼。
客店在山腰上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老板娘还站在门口,挥着手,身影在雪地中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倔强。
她握紧了手里的暖石。
石头温温的,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掌心里安稳地跳动。
车里很安静。凌瞳莉在闭目养神,夜无言在检查装备,夏沐荷看着窗外的雪景发呆。
白铃坐在白思芊旁边,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石头上。
“那是什么?”
“老板娘给的护身符。”白思芊递给她看。
白铃接过,感知了一下:“能量很温和,有安神效果。适合你。”
她把石头还给白思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
“昨晚,你是怎么发现墙里有供暖系统的?”
白思芊看向窗外:“温度。还有……声音。”
“声音?”
“金属管道在传输热媒时,会有极细微的振动。”白思芊说,“按理说话听不见…但我们都对温度变化和振动很敏感,你们都没听见,是因为暴风雪压制了你们的能源属性。”
她顿了顿:“而且,老板娘身上的熏香味太重了。她想用香味掩盖其他味道——比如血腥味,比如恐惧的味道。”
白铃看着她平静的侧脸,红色瞳孔里闪过一丝复杂。
随后,两人对视。
那不是瞳孔,那是冰层下的暗流,安静,深不可测,似水无痕。
“下次,”白铃最先回避,低着头说,“再有这种发现,早点告诉我。”
白思芊转头看窗外,蓝色瞳孔里映着窗外的雪光。
“我拉你衣袖了。”她说,“在进门的时候。”
白铃怔了一下,随即想起来——确实,进门时白思芊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当时她以为是风雪太大,表妹站不稳。
原来那是信号。
“我明白了。”白铃点头,“以后,拉一下是警戒,拉两下是危险,拉三下是立刻撤离。”
白思芊嘴角极轻微地抿了一下。
“好。”
车继续前行。
雪后的山路很难走,但阳光很好。世界一片洁白,仿佛昨夜的风雪、客店的罪恶、以及那些被掩盖的真相,都被这场雪埋葬了。
但白思芊知道,有些东西是埋不住的。
就像雪下的种子,就像冰下的暗流,就像人心深处那些无法言说的黑暗与光明。
它们只是暂时沉睡。
等春天来了,等雪化了,等合适的时机——
总会破土而出。
或开出花,或长出刺。
而她们要做的,就是在那之前,看清方向,握紧手中的剑。
以及,相信彼此。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掌心的暖意。
车窗外,群山后退,天空湛蓝。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