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青屿”里那些多肉植物饱满的叶片，在阳光和清水的滋养下，一片片舒展开来，平静而充实。江焰的身影，开始以一种自然而然的频率，出现在“青屿”的晨光或暮色里。没有刻意的约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默契。
有时，是在清晨开店前。沉重的卷帘门刚哗啦一声升到一半，就能看见他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熹微的晨光里，臂弯里可能搭着顺路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和素包子。
他走进来，带着一身清冽的晨风气息，将早餐放在工作台空处，也不多话，目光便习惯性地投向花架，搜寻着那些需要“会诊”的小家伙。
“那盆‘法师’，晒过头了，叶尖焦了。”他会直接指出问题，语气依旧是他标志性的简洁，却少了那份“焰刺”里的冷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然后，不等我动手，他自己便会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那盆叶片边缘有些卷曲发红的黑法师，从阳光直射的“C位”，挪到旁边散射光充足的区域。
有时，是在傍晚闭店后。我正在清点整理，玻璃门被推开，铜铃叮当。他走进来，身上还带着“焰刺”里特有的消毒水和墨汁混合的味道，但很快就被店内植物的清新气息包裹、中和。他通常会先走到水槽边，仔细洗干净手，水流冲过他纹着繁复图案的手背。然后，他会拿起角落闲置的喷壶，默默地、极其细致地给那些叶片需要水雾的品种（比如毛茸茸的熊童子和碧光环）喷上一层细密均匀的水珠。水雾在暖黄的灯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光点，落在叶片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温柔的夜雨。
我们之间的对话，也如同植物生长般，缓慢而自然。话题大多围绕着这些沉默的生命。
“这个‘玉露’的窗，好像更透了？”我会指着窗台上那盆晶莹剔透的玉露惊喜地说。
“嗯，湿度够了。”他可能只是简短地回应，目光却会停留在那饱满的“窗”上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或者是他指着新上架的一批状态极佳的“生石花”：“这批‘石头’养得好，根稳。”
“是卖家养护得用心。”我笑着解释，心里却因为他用了“石头”这个可爱的昵称而泛起暖意。
没有试探，没有刻意的亲近。他的关心是直接的、落地的，像他挪动花盆的手，像他喷洒水雾的动作——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作用于这些需要照顾的小生命上。而我的回应，也像给植物浇水施肥，自然而然，心领神会。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青屿”里没什么客人，只有舒缓的轻音乐在空气中流淌。我正埋头给一批新到的多肉小苗分盆、换土，工作台上铺满了颗粒土、小陶盆和工具。
玻璃门被推开，江焰走了进来。他今天似乎比平时来得早些，身上“焰刺”的味道还未完全散去。他看了一眼我这边“尘土飞扬”的战场，没说什么，径直走到水槽边洗手。
洗完手，他擦干，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照料植物，而是走到我对面的工作台一角——那里相对干净，只放着几盆状态稳定的多肉和一个笔筒。他拉开椅子坐下，然后，从随身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素描本，还有几支削尖的绘图铅笔。
我有些好奇地瞥了一眼。只见他翻开素描本，里面并非我想象的狰狞图腾或人物肖像，而是……线条极其细腻流畅的植物速写！有形态各异的叶片，有复杂交错的根系结构，甚至还有放大的叶脉细节。笔触精准而富有生命力，显然有着深厚的观察功底。
他拿起铅笔，没有看我这边，目光专注地投向工作台上那盆我刚刚换好土、叶片如同层层叠叠的翡翠莲花般的“观音莲”。铅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稳定而富有韵律。
原来他在画这个？我心中了然，又有些微妙的触动。这个用针尖和墨水在皮肤上作画的男人，此刻正用最传统的铅笔，安静地描摹着一盆安静的植物。这画面，带着一种奇异的和谐与宁静。
我没打扰他，继续手头的工作，小心地将一株株小苗安顿进新的“家”。店里很安静，只有我摆弄陶盆和泥土的轻微声响，和他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独特的、属于“青屿”的协奏曲。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等我终于把最后一批小苗安顿好，清理完工作台直起腰时，发现对面的沙沙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江焰趴在摊开的素描本上，睡着了。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平日里总是显得冷硬甚至有点凶悍的眉眼，在沉睡中舒展开来，显露出一种毫无防备的、近乎孩子气的平和。几缕碎发随意地搭在额前。他的一只手还松松地握着铅笔，指尖沾着一点石墨的灰黑。
那本摊开的素描本上，是几幅完成度很高的观音莲草图，从整体形态到叶片细节，都捕捉得极其生动。而在本子的一角，还散落着几张小小的、独立的线稿——是几片形态各异的多肉叶片，线条简洁却充满神韵。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门，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给他黑色的发梢和宽阔的肩膀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均匀而深长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店里清晰可闻，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
我放轻了脚步，甚至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宁静。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他指尖的铅笔灰，看着他素描本上那些充满生命力的植物线条，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像温热的泉水，缓缓浸润了整个心房。
这个在“焰刺”里与冰冷的机器和浓烈的墨汁为伴的男人，此刻却在我的小小植物店里，枕着画满了植物的素描本，睡得如此安稳。那些被他纹在我皮肤上的多肉花朵，仿佛也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这份纯粹的宁静，无声地散发着柔和的暖意。
我没有叫醒他。只是轻轻走过去，拿起旁边椅子上搭着的一条薄薄的、干净的棉布围裙（平时用来挡土的），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碰到他地，盖在了他宽阔的背上。
阳光静静地流淌。店里，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和那些在光线下无声生长、吐纳着清新气息的绿色生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植物和铅笔石墨混合的、朴实而温暖的味道。这一刻的“青屿”，像一幅被阳光定格的油画，清澈，温暖，充满了生命最本真的安宁与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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