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焰这一觉睡得沉而安稳，直到日影西斜，暖金色的阳光从玻璃门平射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店里依旧安静，只有植物在光影中无声呼吸的韵律。
他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刚睡醒的懵懂和一丝难得的迷蒙，像清晨森林里初醒的鹿。
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整齐摆放的陶盆颗粒土，扫过花架上生机勃勃的绿意，最后落在自己手臂下压着的素描本上——那本摊开的纸页上，线条流畅的观音莲静静绽放。他的视线聚焦，眼神逐渐清明，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体。
盖在他背上的那条薄棉布围裙，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搭在椅背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围裙的一角，布料柔软干净，带着阳光和植物混合的清爽气息。
他捏着围裙，指节微微用力，目光抬起，穿过几排花架，落在了正在柜台后整理进货单的我身上。
四目相对。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沉静或审视，反而掠过一丝极快的不自在，像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荡开的涟漪，但很快又恢复了深邃。
他抿了抿唇，没说话，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围裙，又看了看素描本上那些线条，然后动作略显生硬地将围裙折好，放回了原来的椅子上。
“醒了？”我放下手里的单据，语气轻松自然，仿佛他只是趴在桌上小憩了一会儿，而不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沉沉睡去。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刚醒的低哑，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又落回素描本上，“……画着画着。” 他解释了一句，像是在为自己睡着找理由，语气里带着点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窘迫。
“画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指了指他本子上那几幅观音莲，“尤其是叶片的层次和光感，很传神。”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画，眼神专注了一些，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页边缘。他没有接话，只是几不可察地抬了抬下巴，算是接受了这句夸奖。那点不自在似乎也随着对作品的凝视而消散了。
他合上素描本，动作利落地收拾好铅笔，塞回背包。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斜阳里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该走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嗯。”我点点头，看着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
他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手上，却没有立刻推开。他顿了一下，转过身，目光再次扫过店里沐浴在金色余晖中的绿植，最后落在我脸上。
“那条围裙……”他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但眼神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谢了。”
没等我回应，他已经推开了门。傍晚微凉的风卷着外面喧嚣的市声涌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迈步走了出去，高大的身影融入门外橘红色的夕照里，像一幅移动的剪影。
玻璃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店内重新归于宁静，夕阳的金辉将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色调。空气里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铅笔石墨的味道，混合着植物的清香，构成一种独特而安心的气息。
我走到他刚才坐过的位置，拿起那条被他仔细折好放回的棉布围裙。布料柔软，仿佛还残留着他趴伏时的余温和他身上那种混合的气息。锁骨下那片被繁花簇拥的小太阳，在夕照的暖光里，也仿佛带着宁静的暖意。
几天后的一个午后，阳光正好。“青屿”里播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我正在给一盆造型奇特的“鹿角海棠”修剪多余的枝桠，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阵清爽的风。
江焰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工装裤，手里没拿背包，神情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郑重？
“有空？”他径直走到工作台前，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鹿角海棠上。
“嗯，刚弄完。”我放下小剪刀，“怎么了？”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硬质卡片，递了过来。
我有些疑惑地接过来。卡片触感厚实，设计简洁而雅致。展开一看，是一份正式的邀请函。
尊敬的江焰先生：
诚挚邀请您作为特邀纹身艺术家，参与市立自然博物馆即将举办的“生命印记——植物与艺术跨界特展”。展览旨在探索自然生命形态与人类艺术表达的交融。
特邀您根据馆藏珍稀植物标本，创作一套具有个人风格的纹身设计图稿，并参与展览期间的现场艺术对谈。
期待您的独特艺术视角，为展览增添非凡光彩。
——市立自然博物馆 敬邀
邀请函下方附有详细的日期、联系人和展览主题说明。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向江焰。他站在我对面，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身姿挺拔，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眼神深处却隐隐跳动着一种被认可的、属于艺术家的光亮。
“博物馆？”我惊喜地问，“他们邀请你做植物主题的纹身设计？”
“嗯。”他简短地应道，目光落在我手里的邀请函上，“需要一些……参考。”他的语气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真实的植物，形态，细节。”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我，也看向我身后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世界。
“你这里，”他环视了一圈“青屿”，那些在阳光下舒展姿态的多肉精灵们仿佛都在无声地回应他的注视，“品种多，状态好。方便的话……”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对专业素材的渴求，“我可以常来，观察，写生？”
他的请求直接而坦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不是为别的，只是为了他热爱的艺术，为了那些需要被精准捕捉的生命形态。这份专注和坦诚，像一束清澈的光，照亮了他冷硬外壳下的内核。
“当然方便！”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里带着由衷的喜悦。能为他的创作提供真实的“模特”，这感觉奇妙而荣幸。“随时欢迎！你想看哪一盆，或者需要什么特定的角度、光照条件，都可以说。”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答应得如此爽快，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取代。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紧绷的下颌线似乎也柔和了一分。
“谢谢。”他吐出两个字，语气真诚。
“不客气。”我笑着摆摆手，心里为能参与到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中而感到雀跃。
他没有再多说客套话。目光已经像被磁石吸引一般，投向了花架上的一盆叶片如同覆满白霜、形态奇崛的“广寒宫”。他走近几步，微微俯身，专注地观察着它层层叠叠、如同微型山脉般的叶片结构。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那神情，和他操作纹身枪时如出一辙，充满了对形态和细节的极致追求。
店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舒缓的音乐流淌，和江焰偶尔调整观察角度时轻微的脚步声。我继续整理手头的工具，目光却忍不住追随着那个沉浸在植物世界里的高大身影。
他时而凝神细看，时而掏出手机（大概没带素描本）从不同角度拍摄几张细节照片，动作专注而沉静。
阳光透过玻璃门，慷慨地洒满整个空间。那些被邀请成为“模特”的植物，在光线下舒展着最美的姿态。空气里是泥土、植物和他身上干净的气息。
一种纯粹的、基于共同热爱和彼此支持的暖流，像无声的溪水，在“青屿”这片小小的绿色星球上静静流淌。江焰那偶尔抬手、习惯性想去摸耳垂（那里似乎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的手指，在阳光里也显得格外清晰而……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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