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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鸽”

泛黄的旧事

“安德烈?”

“走下去!同志!”

她始终不想相信这块黑乎乎的肉是她5分钟前还在部署冲锋的团长

"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我得把你带回去…… "

爆燃的汽油一刻不停地吼叫着

"别傻了我的小姑娘,你还能回去,我,我在这里撑不了多久!我走不了,明白吗!"

泪水在眼里转啊转,被黑烟呛进鼻腔。她赌气似的将安德烈背起来。

"叶尼塞同志!我命令你立刻撤退!"

"你也命令过不可以丢下任何一个人!"

安德烈被她驮着摔进战壕,他闻到被汽油熏透的泥土味儿,外面依旧是冲天的火光。他看见小叶尼塞散着头发在他面前给他包扎,迅速而有力

"停下!叶尼塞!不要浪费药品了!"

"人死了药给狗用吗?"

他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他的双腿被轰成了焦炭,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前进了。小叶尼塞的头发垂到他的伤口上,他哽了哽,咬下胸前挂着队长徽章的缎带,细细地给她挽上头发。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他引以为傲的妹妹长大了。是啊,他们之间并无血脉,连着他们的是村子的地脉和信仰的光影。他真的不是一个合格的哥哥,他只是村子里最大的那个孩子。皮肉已经烧焦,反而封住了血液的去路。他当然看见了他心尖上的妹妹忽闪忽闪的泪光

安德烈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真的。金红的缎带绕起的发丝仿佛在嘲讽着她。安德烈答应过她,等到头发足够长,能够扎起来时,他每天给她扎一个发型。

只是这双手先用来绑了绷带

先拉下了枪栓

先抬起了担架

先接过了"上校"的职位

然后做出了最让他后悔的决定

这双该死的手,拉着他的小妹妹上了战场。

他现在比谁都想家,手呢?他托举不起炙热的理想。眼睛呢?信仰的光仿佛割破了他的自私,他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理想了。腿呢?他想带着她的妹妹回家。

哦,他已经没有腿了。

他又一次看向妹妹的脸,看向那张16岁的脸,心脏像是被锥了一般,想说的话都噎在了喉咙,他张了张嘴,把哭腔吞了回去

 小叶尼塞确实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妹妹。聪明,强壮,独立,眸子里扑闪着金色的星星,如果她不来这片焦土,她现在应该是个快乐而羞怯的小姑娘,穿着波西米亚的裙子在白桦林里蹦呀蹦。

是啊,她头发已经很长了

"团长,一声都没喊哦"

小叶尼塞探着敌情,又一把把他背起,往河滩赶去

"没了两条腿轻了很多哦"

她还是爱说呛人的话

安德烈趴在她背上沉默地点了点头,无力地笑了笑。他的妹妹已经长得很大了啊,他瞟到她已经略显锋利的下颚,她的背挺得直直的,很标准的军姿,她个子已经很高了,甚至还比他高点儿,她的肌肉因发力而鼓起,他能听见她背后血管呼噜噜地沸腾。如果不是她是个女孩儿,她早该干到上校的位置了

安德烈发觉他有些头晕,记忆中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他伸手想去摸摸那个外来的小女孩的头,想告诉她好好活着,想做那个守护她安全的人

他发现他动不了了

小叶尼塞感觉到他的呼吸沉重地打在她背上,不得不放下他查看情况

"团长?哥?怎么了?伤口感染了?"

见安德烈不说话,她走近河滩,验了验水质,还好没有被投毒。这可算是46天对峙里最好的消息了。她装了一壶的水,慢慢地喂给安德烈

一阵咳嗽,他吐出一团血沫

"小叶,你先回去吧…… "

"等你追上我吗?"

"也许追不上了"

"你知道就好"

安德烈支撑不住,紧紧地抱住小叶尼塞

"你要记住,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你一定要活下去,去见妈妈们,去告诉爸爸,去,去…… "

他哽咽了

"去买个好看的发绳吧,去扎个好看的头发吧,去白桦林里,去我们的秘密基地里跳个舞吧…… "

他的蓝眼睛里汪着爱琴海,她听着,抱他的手紧了紧,轻轻地跪在一边,用头顶着他的胸口。他越说越激动,可是心脏好像没有什么反应了。

"你给的任务真多"

继续背上他,走向最近的医疗所吧,至少,不用那么泥泞。

轰炸机又开始轰鸣了,冲着小队撤退的方向

"小叶,别去"

"我不听话的,哥哥,你知道。"

他的妹妹跑得真快呵,像他们那匹小白马,风声在他耳边呼啸而过,他好像闻到了白桦的叶子揉碎在手心里的,湿呼呼的味道

"所有人!从战壕里岀来!进森林!"

血液浸着军靴粘腻的声音,就算他不抬眼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的妹妹也是当一面的队长了。

他突然感觉到死神要来了,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沉,声带也宣布罢工了。

"啧"

一枚炮弹正正好冲着他们来了,他听见了那恐怖的啸声了,很近了。

他又睁开了眼,身子里好像充满了力气一样。

他还想再做一次哥哥,最后一次

断骨带着残肢将他的妹妹蹬开,迎空撞向了那块邪叫着的炮弹。他听见炮弹的尖啸,像死神在耳边狞笑。骨头断裂的剧痛早已麻木,但他还是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膝盖残存的筋肉绷紧,像投石机般将她推向泥沟。

小叶尼塞被踹进了泥沟里,被炸弹的余波掀飞几米,重重地砸在石滩上。

啸声刺破空气,像铁钉刮过玻璃。

她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白光,整个人飘着似的,被引力玩弄着。这或许是她最接近死亡的一次,连那声"哥"也淹死在白光里

再醒来时,她发现这儿不是石滩。被一层层尸体垒起来的,尸滩。火仍在蔓延,吞食着这些军士们最后的存在,也是在火舌舔到她的脸时,她醒了。麻木地从尸堆上爬下来,滚到身上的火。她呆呆地走近那个弹坑,她可恶的哥哥什么也没给她留。

她突然感觉头上轻了很多,用手往后一摸,是烧焦卷起的头发,扎着她的手。她不敢置信地摸了又摸,忽然在后颈摸到了手感不同的东西。她扯岀来一看

被烧了一端的金红缎带

还挺会留的嘛……

她现在应该哭吗?小叶尼塞确实难受得要命,但眼球像是被烧干了似的,直盯着那条缎带,一滴泪也舍不得流

弹坑里还有余温,四周都是焦土,好像也没有必要找哥哥的遗体了,好像……也不用绑头发了……

她坐了很久。

"还有人活着!是莫涅契夫同志!"

赶来的同志们开始欢呼,为唯一的幸存者高唱

"不怪你,同志,这场轰炸太突然了…… "

莫涅契夫听不清了,只是攥着缎带的手抖个不停。

她紧紧地盯着前方,好像在看谁

…小叶尼塞跪在弹坑边缘。焦土像劣质的粗麦面包屑,沾满她血迹干涸的手掌。她没有再寻找,只是摊开掌心。那半截缎带躺在生命线的尽头,金红褪成脏污的褐,燎焦的边缘蜷缩如冻僵的虫。

远处有歌声飘来,是工人们在废墟上唱《喀秋莎》。歌词里“苹果和梨花”的香气被风裹着,落在她鼻尖时已变成尸堆发酵的酸腐。她机械地撕下烧焦的袖口布条,把残破的缎带一圈、两圈、死死缠在手腕。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学习系红领巾的孩子。

冻土开始啃噬她的膝盖骨。安德烈曾在这位置中过弹片,他笑着对包扎的医生说:“像被寒流钻进骨髓缝里了,同志。”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磕碰声在死寂中格外清脆。不是因为冷——战壕里她曾赤脚踩过结冰的血洼——是因为安德烈的声音、带着白桦汁液清甜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凿穿了她的太阳穴。她甚至能闻到他军装腋下被体温焐出的汗味,混杂着劣质烟草的气息,如此真切地裹住她。幻觉的热浪与现实的严寒在她脊椎两侧拉锯。

“莫涅契夫同志,需要担架吗?”新调来的政委戴着干净的手套。他身后,推土机正轰鸣着将尸骸铲进集体墓穴的巨坑。

叶尼塞摇头。抬起手腕,让那截裹着布条的硬块轻轻抵住下巴——像抵着一枚生锈的图钉。“我走着回去。”她说。声音像冻裂的桦树皮,簌簌掉渣。

她行走在队列最前方。脊背挺得像阅兵时的安德烈。夕阳把影子拖得很长,细得像绞索。有人啜泣,有人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而她腕上的硬块开始发烫,不是火的热,是像把伏尔加河冬天的铁锚塞进她血管里,沉甸甸地坠着心往下沉。烫意蜿蜒向上,钻进小臂、肘弯、肩胛骨,最后凝固在左胸口,结成一团永远化不开的冰碴。

那个位置,安德烈在被炸飞前曾用染血的手指点了点:“藏好……绶带……还有勋章……换黑面包……给……” 话没说完,风卷着雪沫堵住了他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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