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梦归处

终南山的云雾总带着几分仙气，清晨时分从山谷间漫上来，像一匹柔软的白绫，轻轻裹住青瓦石墙的道观。灵汐提着竹篮走过露水沾湿的石阶，篮中刚采的野菊沾着细碎的水珠，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灵汐，今日的云雾这样厚，山路湿滑，怎不多带个药篓？”观主玄清道长站在三清殿前的银杏树下，素色道袍被山风吹得微微扬起。他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如溪，望着这个十六岁便上山的小徒弟，眼底总带着几分怜爱。

灵汐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漫过屋檐的云雾，笑眼弯弯：“师父，云雾里藏着好东西呢。昨日我在藏经阁翻到《终南草木志》，说云雾最浓处生着‘云芝’，能治山下张阿婆的咳疾。”她说话时，发间别着的银质云纹簪子闪着微光，那是三年前上山时，山下镇里的阿爹送她的礼物。

玄清道长无奈摇头：“你这孩子，总爱钻研这些旁门杂术。道家修行讲究清心寡欲，你倒好，整日在山林里追蜂逐蝶，与药草为伴。”话虽如此，他还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绘制精细的山图，“顺着这条小径走，过了望月崖左转，那里云雾虽浓，却有前人踏出的石阶，切记日落前回来。”

灵汐接过山图，用力点头，转身便消失在云雾弥漫的山路尽头。她自幼在山下的溪镇长大，对山林有着天生的亲近。三年前一场大病后，阿爹送她上山修行，本是希望她能静心养性，谁知她反倒成了半个药农，将终南山的草木认了个遍。

山路蜿蜒向上，云雾越来越浓，连脚下的石阶都变得模糊不清。灵汐却毫不在意，她指尖轻抚过路边的岩壁，感受着潮湿的苔藓传来的凉意，像在与山林对话。忽然一阵清脆的鸟鸣从头顶传来，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羽毛翠绿的鸟儿扑棱棱掠过树梢，消失在白茫茫的云雾中。

“等等我！”灵汐笑着追上去，脚步轻快如鹿。她知道这种叫“云雀”的鸟儿总在芝草生长的地方栖息，跟着它准能找到好东西。果然追出数十步后，眼前的云雾忽然散开一角，露出一片开满紫色野花的坡地，而在岩石缝隙间，几株菌盖如云霞般的菌类正静静生长——正是她要找的云芝。

正当她蹲下身小心采撷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从云雾深处传来。那笛声清越婉转，带着几分山野的自由，却又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愁，像山涧的流水遇到了阻碍，低回不已。灵汐不由得停住了手，侧耳细听。

笛声时远时近，仿佛在与云雾嬉戏。灵汐循着声音走去，脚下的路渐渐变得陡峭。转过一道山梁，眼前忽然开阔起来——这里竟是一处三面环山的谷地，谷底有一汪碧绿的潭水，潭边坐着一位白衣男子，正临水吹笛。

男子背对着她，青丝如瀑般垂落，腰间系着一块玉佩，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潭面水汽氤氲，将他的身影笼罩得若隐若现，仿佛随时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云雾中。灵汐看得呆了，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一曲终了，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那是一张极为俊秀的面容，眉眼如画，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唯有唇边一抹淡淡的笑意，为他增添了几分生气。他看着灵汐，眼中并无惊讶，反而温和地问道：“小道姑迷路了？”

灵汐这才回过神，脸颊微红，连忙行礼：“弟子灵汐，师从玄清道长。听闻笛声雅致，不觉寻来，打扰公子了。”她偷偷打量着男子，见他虽身着白衣，却并非道士装扮，腰间还别着一支玉箫，不知是何方人士。

男子轻笑一声，声音如玉石相击：“在下云昭，偶来终南访友。姑娘既懂音律，不如共饮一杯？”说罢，他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个酒葫芦和两个玉杯，倒出清冽的酒液，酒香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灵汐本应推辞，却被那酒香吸引。这是终南山特有的“云雾酿”，用山泉水和野果酿成，清醇甘洌，她只在每年重阳节时喝过一次。她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前接过酒杯：“多谢公子。”

两人在潭边席地而坐，云昭为她讲述山中奇闻，灵汐则说起自己采草药的趣事。云昭知识渊博，无论是山中草木还是天下典故，都信手拈来，灵汐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间，夕阳已染红了天边的云雾。

“不好，我该回观了！”灵汐猛然惊醒，起身就要告辞。云昭也随之站起，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递给她：“这个送你，下次若想听笛，可来此处。”那竹笛通体碧绿，笛身上刻着细密的云纹，正是他方才吹奏的那支。

灵汐接过竹笛，指尖触到温润的笛身，心中一阵慌乱，匆匆道谢后便转身跑下山去。身后，云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被云雾吞没。

回到道观时，玄清道长正焦急地在门口等候。见她回来，道长松了口气，却又蹙眉问道：“你今日遇着什么人了？”灵汐心中一惊，如实告知了遇到云昭的经过。

道长听完，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云昭乃是山中修行的灵仙，千年方能化形一次。你与他缘分虽浅，却需谨记，人仙殊途，不可太过亲近。”灵汐心中一震，手中的竹笛仿佛变得滚烫起来。

此后几日，灵汐总在思念云昭。她常常握着那支竹笛，坐在藏经阁窗前，望着山间的云雾发呆。终于在第五日清晨，她忍不住再次踏上了去往谷地的路。

潭边空无一人，只有云雾在水面悠悠飘荡。灵汐心中失落，正欲转身离开，却见水面泛起涟漪，云昭的身影从水中缓缓升起，白衣胜雪，笑容依旧：“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一日，他们一起在云雾中采药，在潭边烤鱼，云昭还教她吹笛。灵汐学得很快，简单的调子一吹便会，云昭笑着说她有音律天赋。夕阳西下时，云昭送她到山路入口，轻声道：“三日后我要远行，若你愿意见我最后一面，便来此处。”

灵汐心中不舍，却只能点头。这三日里，她坐立难安，将那支竹笛摩挲得光滑如玉。第三日清晨，她提着亲手做的桂花糕，早早便来到潭边等候。

然而从清晨等到日暮，云雾聚了又散，始终不见云昭的身影。灵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手中的桂花糕渐渐凉透。就在她绝望之际，一阵风吹过，潭边的石壁上忽然浮现出几行字：

“云雾本是无根物，聚散随缘不由人。

一袖清风辞旧梦，千山明月照归程。”

字迹苍劲有力，正是云昭的笔迹。灵汐抚摸着石壁上的字，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她终于明白，道长说的“人仙殊途”是什么意思，像云昭这样的灵仙，本就该自在逍遥，不该为凡尘所缚。

她将桂花糕放在潭边，转身慢慢走下山。山路两旁的云雾依旧缭绕，却再也遮不住她眼底的清澈。回到道观，她将那支竹笛供奉在三清像前，从此潜心修行，偶尔在月下吹起云昭教她的调子，笛声清越，带着淡淡的思念，却再无半分忧愁。

多年后，灵汐成为终南山有名的女道长，医术精湛，引渡众生。有人问她，为何总能心如止水，她只是笑着指向山间的云雾：“你看这云雾，聚时遮天蔽日，散时无影无踪，人生离合，亦复如是。”

而那处谷底的潭水，依旧常年云雾缭绕，偶尔有樵夫路过，会听见潭边传来清越的笛声，如泣如诉，却又带着一丝释然，仿佛在诉说着一段云深不知处的往事。潭边的石壁上，那几行字早已被岁月磨平，唯有风中飘荡的笛音，还在诉说着曾经的相遇与离别。